书城文学戴望舒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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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说(3)

十六、情绪不是用摄影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描出来。这种笔触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

十七、只在用某一种文字写来,某一国人读了感到好的诗,实际上不是诗,那最多是文字的魔术。真的诗的好处不就是文字的长处。

《现代》编者缀言:戴望舒先生本来答应替这一期《现代》写一篇关于诗的理论文章,但终于因为他正急于赴法,无暇执笔。在他动身的前夜,我从他的随记手册中抄取了以上这些断片,以介绍给读者。想注意他的诗的读者,一定对于他这初次发表的诗论会得感受些好味道的。

(载《现代》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后收入诗集《望舒草》)

法国通信(关于文艺界的反法西斯谛运动)自从希特拉掌握德国政权以来,德国便处于一个绝端的法西斯谛的恐怖之中;德国的智识阶级,也逢到了它的厄运。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加特·考尔维茨(KAte Kollwitz)和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是被逐出国家学院了;作家如吉希(Kisch),路德维希·雷恩(Ludwich Renn),勃莱赫特(Breeht),和平主义者如莱卜曼·区尔比德(Lebman Kuerbild),封·奥西次基(Von Ossietzky)等等,都被投入牢狱了;艺术家如莱因哈特(Reinhardt)是逃亡了;连世界的大学者爱因斯坦,也免不掉家里被查抄,存款被没收。劳动者和犹太人的虐杀,那更是天天有的家常便饭。在德国,人们已回复到野蛮时期了。我们能相信这是歌德,海纳,华格纳,贝多芬的家乡吗?

得到昂德列·纪德(Andre Gide)的参加,法国A.E.A.R.(革命文艺家协会)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了一次大会,而在这次大会上提出了对于德国法西斯谛的恐怖的最猛烈的反抗。

在法国文坛中,我们可以说纪德是“第三种人”。虽然去年有说纪德曾加入过共产党的这个谣言,其实,自从他在一八九一年发表他的第一部名著《安德列·华尔特的手记》(Cahiersd’Andre’Walter)起,一直到现在为止,他始终是一个忠实于他的艺术的人。然而,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法国的革命作家没有这种愚蒙的见解(或再不如说是精明的策略吧),因此,在热烈的欢迎之中,纪德便在群众之间发言了。

在晚间八点钟,当我到大东方堂去的时候,不但演讲堂中人已经挤满,甚至加代路上也站满了等机会挤进去的人群了。幸而找到了A.E.A.R.的秘书伐扬·古久列(Vaillant-Couturier),我才得排开了群众,在会场上占到了一个席位。

在不断的拍掌欢呼声中,纪德站起来了。他在群众中发言,这是第一次。现在我试将他用洪亮而稍稍有点颤动的声音所说出来的话,?译在下面:

我很荣幸置身于诸君之间,而表示我对于我有许多朋友在其间的这作家和艺术家之群的同情,他们比一切都使我更感到关切。

我只是一个发言人,无论如何我是没有主持者的资格的。我很愿意在说了几句话之后,离开了这个讲坛,而混入听众之中去。

一个极大的共同的痛苦,那由德国最近的悲剧的事件所惹起的痛苦,使我们聚集在此地。这有些人崇拜的国家主义者的重握政权,由于恐怖,由于竞争和抬价拍卖的需要,有撞到一个可怕的冲突上去的危险。这个冲突,有些人却期望着;或者他们不公然地期望着,但他们的行动却弄得使这个冲突成为不可免的事。把我们聚集在此地的,我相信是一种的信念,这信念便是只有一种高于国家的利害的利害,一种不同的民族所共有着的,使这些民族联合起来而不是使他们对立起来的利害。社会争斗在各地都是同样的,而那些被派出去交战的民众(他们是不完全了解那交战的理由的,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他们当然不会赞同的)他们各自都有着他们已渐渐明白起来的那同样的深切的利害关系。丧身在欧洲大战期中的兵士是受了欺骗了。人们使他们坚信他们是“以战争对付战争”,而用了这个我们早就应该纠正的荒谬的口号,人们叫他们牺牲生命。如果他们能预见到现在欧洲所生的危境,那么谁能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会去作这种英雄性的牺牲呢?如果他们能够复活的话,那么谁能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现在还会答应去做这种牺牲呢?不,同志们,我们知道“以战争对付战争”的唯一的态度,那便是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在他自己的国家中向帝国主义宣战;因为一切的帝国主义是必然地产生战争的。

诸君是都被牛津的勇敢的大学生们底非常的动议所感动了。曼彻斯特的大学生的动议不久也应之而起。这些大学生之中,或许还有一大部分保持着这个幻梦:只要不参与其间,抵抗是可以消极性的。我承认,这也是我长久的幻梦。咳,这样的一种抵抗,是有立刻被扫除了的危险的。但是,要采取另一种抵抗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要使这个抵抗有效—那么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最大的联合:一个在你们之间的密切的联合和各国的全部劳动阶级的联合。

使我们聚集在此地的,是德国民众的重要的一部分(正就是我们能够希望并应该希望互通声气的一部分)受到了钳制禁塞的这件很严重的事。虽则希特拉党加以极大的压制,他们是总不能被消灭掉的:但是人们却削除了他们的声音。人们削除了他们的发言权,甚至削除了他们的发言的可能:他们已没有了申诉的权利,而他们的抗议也被遏住了。

有人会对我说:“在苏联也是这样的。”那是可能的事;但是目的却是完全两样的,而且,为了要建设一个新社会起见,为了把发言权给与那些一向做着受压迫者,一向没有发言权的人们起见,不得已的矫枉过正是也免不掉的事。

我为什么并怎样会在这里赞同我在那边所反对的事呢?那就是因为我在德国的恐怖政策中,见到了最可叹最可憎的过去底再演。在苏联社会的创设中,我却见到一个未来的无限的允约。

主张说那些没有说过话的人们(受压迫的个人或民众,种族或社会阶级)是无话可说,实在是荒谬之谈。他们曾经受过强力的压制,被人弄得呆木了,以致连他们的声诉也是格格不吐的了。那占着发言权的统治者们,主张保留着这个特权。他们把它保留了长久。而现在,当他们有被夺去了这种特权的危险的时候,他们便格外说得高,说得响了。人类的历史是一切当初被羁囚的人们底迟缓而苦痛的向光明前进的历史。虽则是暂时地迟缓了一点,但是这向解放的进行,总还是不可免的,而且任何帝国主义也都没有阻止它的能力的。

我们现在对于德国的受压迫的一部分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比我更胜任的人们当然将对诸君把那办法说明的,我很高兴让他们来说。

事情是在乎和德国的被压迫者联合起来;事情第一在乎在我们之间联合起来。我想一切将发言的人们都感到这一点吧;我希望他们格外关心于那使我们今天聚在一起的公共的国际的利害,而去开了一切可以引起内讧的动机。

纪德的发言结束了,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讲坛而混到听众中去,他坐下来;现在,他喝着水,吸着烟,望着四周的群众,微笑着,呼吸着窒热的空气,听着其他的人发言了。

继续着他发言的,是贝留思(Berlioz),《巴黎的郊外》(Faubourgs de Paris)的作者达比特(Eugene Dabit),昂多纳(A.P.Antoine),医士达尔沙士(Dalsace),画家奥上方(Ozenfant),《欧罗巴》月刊主编葛诺(Guehenno),茹尔丹(FrancisJourdain),勒加希(Bernard Lecache),超自然主义诗人爱吕阿(Eluard),《王道》(La voie royale)作者马尔罗(Malraux),维拉(Willard),华龙教授(Wallon),他们都用热烈的,透彻的话攻击德国法西斯谛的残暴,并指示出必然的出路。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由一个隐名的德国作者向法国文艺界致谢之后,伐扬·古久列便把这天的集会下了一个结论,他说,“我们不是向德国民族宣战,却是向全部资本主义制度宣战。”

由纪德宣读了议决案(其实纪德只念了一半,因为嗓子不好,由伐扬继续念完的),听众一致附议后,这场热烈的集会才告了结束。

我不知道我国对于德国法西斯谛的暴行有没有什么表示。正如我们的军阀一样,我们的文艺者也是勇于内战的。在法国的革命作家们和纪德携手的时候,我们的左翼作家想必还是在把所谓“第三种人”当作唯一的敌手吧!

三月二十三日,巴黎

附笔:加入这个战线的,尚有巴比塞,罗曼·罗兰,维德拉(Vildrao),勃洛克(Jean-Riclard Block),杜尔丹(Durtain),及超自然主义者之群阿拉公(Aragon),勃勒东(A.Breton),夏尔(R.Char),克勒维(R.Crevel),曷乃斯特(Max Ernest),贝莱(B.Peret),查拉(Tristan Tzara),于宜克(P.Unik),布纽尔(L.BUnuel)等等。

(载《现代》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六月)

《紫恋》译后记

高莱特女史,她的全名是西陀尼·迦孛丽爱儿·格劳第·高莱特(Sidonie-Galrielle Claudine Colette)。她是现代法国著名的女小说家,戏剧家,新闻记者,杂志编辑及女优,法国人称之为“我们的伟大的高莱特”。她生于一八七三年正月二十八日(卒于一九五四年— 编者),在堡根第的一个名叫圣苏佛的小城里。她是茹尔·约瑟及西陀尼·高莱特夫妇的女儿。

高莱特女史从小就爱读书,她在圣苏佛一个旧式小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曾遍读了左拉、梅里美、雨果、缪赛、都德等人的著作,但是对于那种孩子气十足的贝洛尔童话之类的书籍,她却不喜欢读。

一八九○年,因为家庭经济关系,她跟着父母迁到邻城高里尼去。两年以后,高莱特女史与盎利·戈谛哀·维拉尔(Henri Gauthier Villars)结了婚。维拉尔比她年长十四岁,是一个音乐批评家,同时又是以维利(Willy)这个署名在巴黎负盛名的“礼拜六派”小说家。结婚之后,高莱特女史常常将她在学生时代的有趣味的故事讲给维利听,供他以小说材料,因此维利也常常觉得他的妻子也有着能够写小说的天才。

于是在一八九六年,当他们夫妇旅行了瑞士及法国回来之后,高莱特女史开始自己写小说了。在一九○○年,她的处女作《格劳第就学记》出版了。这部书是用维利这署名出版的,虽她取材于幼年时的学校生活,但并不是一种狭义的自传式的小说。这书出版以后,毁誉蜂起,但大家都一致地不相信是维利著的。

从此以后,高莱特女史跻上了法国的文坛。《巴黎少女》(一九○一)、《持家的格劳第》(一九○二)、《无辜之妻》(一九○三)这一套连续性的小说次第地印行了,而书中自传性也逐渐地隐灭了。一九○四年,她出版了一本清隽绝伦的小品《兽之谈话》,在这部书中,她泄露了深挚的对于动物的慈爱。

一九○六年,她与维利离婚之后,曾经有一时在哑剧院中演过戏。但是在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中,她还继续著作。从一九一○年起,她每年有一部新著出版。

一九一○年是高莱特女史的著作生活及私生活两方面的重要年份。在著作生活上,她这年出版了《核耐》、《恋爱的流浪女》,这是一个离婚了的妇人,一个女优的自叙。这是她第一部重要的著作,有许多人都以此书不得龚果尔奖金为可惜的。在私生活方面,则她在这年中与盎利·特·茹望耐尔(Henride Juvenel),一个著名的政治家及外交家,结了婚。从此以后,在一九一三年,她出版了《核耐》的续编《再度被获》。

一九一三年到一九一九年这时期,是欧洲最活动最多事的时期,但也是高莱特女史最活动最多事的时期。她除了替《晨报》写许多短篇小说之外,同时还是一个别的报纸上的剧评家,一家书局的编辑,又在《斐迦洛》、《明日》、《时尚》这三家报馆中担任分栏主笔。在大战期中,她又曾当过看护,并且把她丈夫的财产捐助给一所在圣马洛附近的医院。

从一九一九年出版的《迷左》这部短短的小说开始,高莱特女史的倾向于一种极纤微的肉感的描写,格外显著而达到了纯熟的顶点了。一九二○年出版了《紫恋》〔原名《宝宝》(Chéri),注:男女间亲狎之称也〕,描写一个青春年纪的舞男(Gigolo)与一个初入老境的女人的恋爱纠纷。那女人自信有永远把那青年魅惑着的能力,而那青年虽然在与另外一个美貌的少女结婚之后,竟还禁抑不住他对于那个年纪长得可以做母亲的旧情妇的怀恋。于是在挣扎了种种心理及肉体的苦恼之后,他决然舍弃了他的新娘,而重行投入他的旧情妇的怀里。然而,在一瞥见他的旧情妇未施脂粉以前的老态,一种从心底下生出来的厌恶遂不可遏止了。当那风韵犹存的妇人满心怀着的最后之胜利的欢喜尚未低落之前,一个因年老色衰而被弃的悲哀已兜上心来了。在这样的题材下,高莱特女史以她的极柔软的笔调写了这主角二人及其他关系人物的微妙的感觉、情绪与思想。在巴黎,不,差不多全个法国、全个欧洲,或者竟是全世界的读书界中,激动了一阵热烈的称赞。于是这本短短的小说一下子就销行了一百版以上。直到一九二六年,作者还为了餍足读者的欲望起见,出版了《紫恋》的续编:《宝宝的结局》。

在法国并世作家中,高莱特女史是一个有名的文体家。她在著作的时候非常注意着她的文体。她曾说:“我从来没有很容易地写作过,我常常有许多地方要改之又改,删了一些,或是增加一些,在校对的时候,我还要有一些改动的。”又说:“我不能在脑子里组织我的文章,我必须在动手写的时候,一面写一面组织。”从这两句话中,我们可见这位被称为“有着文体的天才”的女作家对于她自己的作品是何等地重视,而我们即使从经过了译者的拙笔也还可以感觉得到的她那特殊纤美的风格,又是怎样的绝非得之于偶然啊!(一九三四年七月译者记)

(载《紫恋》,光明书局一九三五年四月初版)

读者、作者与编者

我不曾在创刊号的《星座》上写文章,但是我却看过那一天的星座,因此,我与星座的关系是以读者来开始的,接着我便成了星座的经常寄稿者,这关系一直继续了许多年,而现在,更轮到我扮演一张报纸副刊不可缺的三个角色之中的最后一个角色了,一年多以来,我承乏了编者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