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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诗歌(3)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

“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的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飘渺的彷徨!

二十五年一月

(发表于1936年4月1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二十五年夏末

(发表于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空想(外四章)

终日的企盼企盼正无着落,

太阳穿窗棂影,种种花样。

暮秋梦远,一首诗似的寂寞,

真怕看光影,花般洒在满墙。

日子悄悄的仅按沉吟的节奏,

尽打动简单曲,像钟摇响。

不是光不流动,花瓣子不点缀时候

是心漏却忍耐,厌烦了这空想。

你来了

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交织起细细枝柯,—白云

却是我们,攸忽翻过几重天空!

“九·一八”闲走

天上今早盖着两层灰,

地上一堆黄叶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着凉风转,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随。

我问秋天,秋天似也疑问我;

在这尘沙中又挣扎些什么,

黄雾扼住天的喉咙,

处处仅剩情绪的残破?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

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藤花前

—独过静心斋

紫藤花开了

轻轻地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地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作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旅途中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暑中在山东乡间步行,二十五年夏

(发表于1936年12月《诗刊》第3期)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已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

心再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于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已,不能停!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这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连

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

几天,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馅,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发表于1937年1月《新诗》第4期)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 清华

山中

紫色出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

相信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一九三六年秋

(发表于1937年1月2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的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发表于1937午3月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发表于1937年7月《文学杂志》1卷3期)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