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唐现在别说杀公人,就是想让宋江跟晁盖见个面都难了,退而求其次吧:“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接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的无耻,在见到花荣的那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花荣看到宋江身上扛着一个铁枷,赶紧说:“咱都是混社会的,怎么还让我大哥扛着这东西?”宋江立即对花荣此言进行了强烈的抗议:“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既然国家法度不敢擅动,宋江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给晁盖送信,为什么自己杀了人之后一路逃跑,为什么在青州杀了那么多百姓……
花荣可能搞不明白,但吴用很清楚:“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
其实,从宋江冒着生命被摧残的危险到晁盖家报信这件事上,吴用就知道,眼前这个宋江非同小可,和晁盖比起来,这个人心狠手辣,绝对是一个当一把手的好料。现在宋江上山,有晁盖老大在,他能干点什么?
晁盖自然想拉宋江入伙,有买卖大家一起干,宋江对此坚辞不受: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
宋江现在把孝像卫生纸一样抬出来,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挡箭牌,不要忘了,他还有一个绰号,人称“孝义黑三郎”!但这并不能解释他为何在青州拉人入伙上梁山。好在宋江还有一手: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
这个一时乘兴的理由很厉害,它可以让人把很多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尤其是放在有权谋的宋江那里,哪里是什么乘兴,而是乘机,乘机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一切自然瞒不过吴用的眼睛,所以晁盖千留万留,宋江只是一个“走”字。吴用则大大方方地送了宋江一个走的人情——江州两院节级戴宗是我的好哥们儿。
有了这样的人情,宋江对此次江州之行更加有了把握,因为戴宗就是大宋朝廷集团公司特聘的,用来收拾宋江这种刺配囚犯的高级管理人员。说特聘,原因在于,像戴宗这样的小吏,实际上是没有工资的,要想赚钱,就得自己动手,吃拿卡要,才能丰衣足食。但有了吴用这层关系,宋江避免了牢狱之苦,戴宗也省去了吃拿卡要的工作流程。
宋江这一去江州,自然是千难万险,但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万水千山若等闲!这就是宋江,管你路上是虎豹豺狼,还是鹰犬狐兔,迎着痛苦坦然地冲过去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想有所成就,就应该有这样的魄力和勇气!
巧逢对手,静观其变
在拍马屁的康庄大道上,如果说燕顺曾经在清风山撒腿狂奔,那李俊就是揭阳岭一个开侦察机的飞行人员。
作为揭阳镇附近最有影响的涉黑知名人士,李俊同学自然不想错过山东绿林集团精神领袖宋江这趟江州七日游。如果把宋江搞成兄弟,日后在江湖上出入,不但有吹牛的资格,也有加盟梁山的本钱,但李俊的抱负并不仅仅是加盟梁山。
作为一个长期被梁山势力集团忽视的人才,李俊日后的归宿是最好的证明——一国之主!也就是说,李俊离开宋江后,并没有像武松等强人一样,厌恶权术斗争和刀光剑影,他带着几个兄弟继续沿着革命的道路勇往直前,并游走海外,成长为暹罗国的国主。
现在假设一下,如果我们是李俊,得知宋江来到江州的揭阳镇上,自然也想和宋江同学攀攀交情,但我们会怎么办呢?估计我们大多数人会慕名而去,给宋大哥说点恭维话而已。李俊同学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深刻领会了中国古代有无相生、阴阳变化之理。
书中说,揭阳岭上的“催命判官”李立不知道是宋江同学在他的酒店吃酒,于是准备用蒙汗药、剥人凳等人道主义工具送宋江到极乐世界访问考察。就在李立准备给宋江扒皮抽筋的幸福瞬间,李俊同学及时赶到,并告知李立:正在寻找被官府押解的大侠宋江。剩下的一套就简单多了,自然是发现被蒙汗药迷倒的就是宋江,然后解救宋江,一起纳头便拜,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据李俊介绍,他和李立是揭阳岭下一霸,而且听说宋江要来江州之后,他已经在揭阳岭下这个必经之处等了五天左右了,目的自然是结识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宋江同学。既然他和李立关系如此密切,既然结识宋江也是李立的远大理想,为什么他不早早地跟李立进行沟通,而非要吃独食呢?
答案只有一个:李俊是个做老大的料。李俊,祖贯江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需要注意的是,在李俊身边,始终有两个跟班,和李俊形影不离,他们分别是“出洞蛟”童威和“翻江蜃”童猛,都是贩卖私盐的商户出身。李俊并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武功,但李立也好,童威、童猛兄弟也好,早就拜服在李俊手下。和这些小兄弟相比,李俊最突出的本事是“混”,因为混得四通八达,所以消息灵通,拿到了宋江来江州的第一手资料。此外,李俊也是最懂得权谋策略的混混,为了结识宋江,他进行了周密的准备,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催命判官”李立手里救下宋江仅仅是一个开始。
现在我们比较一下,李俊以“救宋江”的方式结识宋江,是不是比直接去恭维一番这个和梁山渊源极深的江湖老大要合算得多?
功高莫过于救主,宋江的性命就是李俊同学给救下来的,这时候再去恭维宋江,宋江作何感想?没有救过宋江的命,然后去拜识宋江,这是泛泛之交;救过宋江的命,然后你好我好,这叫生死之交。
李俊强就强在,本来跟宋江只能是拜识一下的泛泛之交,但动了一下脑子之后,就转变成了生死之交。当然,要完成这个完美的计划也不是没有成本的,他需要一个像“催命判官”李立这样的兄弟心甘情愿地帮助他完成计划,而且还要求李立有很高的表演天赋,不然这戏就演砸了。对此,我想李俊同学比我要清楚得多。
如此看来,绿林人才的第一素质,并不是打打杀杀,更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要能像做文章、绘画、绣花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杀人于无影无形之中。
对宋江而言,仅仅李立一个人的首场演出——劫持并杀害宋江可能会骗了他的眼睛,但李俊毁就毁在,他的胃口太大了,他为宋江准备了巡回演出,而且乐此不疲。这就让宋江同学发现了一丝猫腻,而这点发现,最终让李俊成为宋江日后在梁山当上老大后,需要提防的主要人员。
我们且来看看李俊的下一幕是怎么导演的。
忍到底,狠到底
每次读到宋江流落揭阳岭这一段,总是很佩服李俊。在救宋江的光辉道路上,没有谁比他更能中头彩。
李俊作为一方霸主,自然很清楚揭阳岭附近的社情。据他救下宋江后交代:
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
镇上这两个兄弟分别是穆弘、穆春,都是地主阶级出身,不但放租,还热衷于收取各种保护费。
按照李俊的解释,这三霸都是一伙的,而且都是心黑手辣的关心社会治安人员,而且都有欺生的性格特征。宋江先是因为给了打把势卖艺的薛永几两银子,惹得穆弘穆春兄弟要追杀他,宋江狼狈出逃。之后宋江跑到了浔阳江上,被张横同学劫持。此时,穆弘穆春兄弟在江边要宋江,张横根本不给面子,就在宋江性命瞬间不保的时候,李俊同学带着童威童猛及时出现,再次救宋江于万分危急之时,这是不是太巧了?
李俊显然一直注视着宋江的动向,并随时准备救宋江于千钧一发之际!现在我们看看张横同学和他弟弟张顺的简历:
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贫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
按说,穆家兄弟也好,张家大哥也罢,都是李俊的哥们儿,对这些哥们儿杀人如麻的特征,他不可能没有作过调查研究。既然如此,宋江要过揭阳岭,可不是简单的登山坐船等旅游项目,而是一次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凶险之旅。李俊这么聪明,对这一点难道不知道吗?知道,但他就是不说,他就要看着宋江一步步羊入虎口,然后才开始自己的拿手好戏——虎口拔牙。
我们先看看穆家兄弟向张横要逃生到他船上的宋江时,张横的表现:“我的衣饭,倒拢来把与你,倒乐意。”显然,穆家兄弟的面子在张横那里不好使。
我们再来看看李俊出场后各方的表现——
张横:“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瞧,多给李俊面子。
穆家兄弟:“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这三人是宋江和两个押送公人)熟?”都是大哥,这哥俩儿很给李俊的面子。
瞧见了吗,张横也好,穆家兄弟也好,都对李俊毕恭毕敬。李俊早已经恭候宋江四至五天了,等这么久拜识宋江,结果轻易地就放宋江上路了,而且还不告诉张、穆等兄弟要照顾宋江,他是不是神经系统不够正常?
不过,宋江更不是白给的,即便看穿了李俊这个资深导演手中的剧本,他也十分清楚,这些人都是自己日后上梁山的巨额资本,何况双方的感情交流甚洽,这帮孙子肯定会把自己的威名传播得更加遥远。
虽然受了惊吓,宋江终究没有在李俊这里吃亏,这也是宋江对李俊所作所为不动声色的主要原因。此时的宋江只是小忍而已,到梁山后他还会再忍下去,这种一忍再忍的性格特征不是因为宋江老实,有朝一日,我们还能看到宋江的另一面——狠。
饿肚子问题之“薛永”见揭阳镇虽然险象环生,但宋江知道,自己不虚此行。他不但网罗了李俊等地头蛇,还收下了一个跟他一样浪迹江湖的兄弟——“病大虫”薛永。
薛永,祖贯河南洛阳人氏,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卖药使枪棒度日。
薛永是一个失落感很强的人,从娇生惯养的官家子弟沦落到到去江湖上打把势卖艺的经历,让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揭阳镇上,他左枪右棒,上拳下脚,一通表演之后,没一个人给钱,别说钱,连膏药都没人买,这意味着还有下一个残酷的课题需要他好好研究——《饿肚子问题之我见》。
薛永作为一个打把势卖艺的普通百姓,在屡次受到保护费问题的干扰时,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同样是一双能打的手,为什么有的人,比如穆家兄弟就可以收保护费,而我就得打把势卖艺,还得不到钱?
幸好,薛永这次虽然遭到保护费问题的干扰,但这次有一个特别的观众——宋江。宋江和本地户不同,他不知道薛永在揭阳镇上没有向穆家兄弟交保护费,所以才没有人敢给薛永打赏。
宋江这个外地人,基本属于不明真相的群众。此时,宋江和雷锋同志的思想境界不相上下: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个人是办不了大事的,群众的事一定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自己来办。我一定虚心向群众学习,永远做群众的小学生。只有这样,才能做好工作,才能不断进步。(引自《雷锋语录》)既然薛永武功高强,落魄江湖,何不把他发展成办大事的群众?于是宋江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这是精神鼓励),并送出了五两银子(这是物质奖励)。建设江湖道义,组织江湖力量,仅仅靠精神鼓励是不够的,必须坚持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就这样,宋江惹来了杀身之祸。作为以收保护费为生的穆家兄弟,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人破坏自己的权威形象。如果饶了宋江,日后再蹦出宋河、宋海,那还了得?何况,宋江这个人太明显了,他脸上刻着字,脖子上扛着枷,李俊大哥早就安排好了,让我们为难宋江,怎能让他跑了?
宋江是来体验看家本领的,一看形势不对,迅速逃亡,不幸的是,他跑到了穆家兄弟的家里。哪个酒店住户都不敢让宋江进,就穆家兄弟家让宋江进,谁说收保护费的玩的仅仅是暴力呢?这个巧合显然都是有意为之,其实比这个巧合更有意思的是,宋江在穆家兄弟家里的一段对话。
两个公人一路上陪伴宋江,对宋江的为人多少已有些了解,他们看着宋江扛这枷锁的痛苦表情,不可能不心领神会。于是在穆家兄弟家休息时,说了这样耐人寻味的一番话:“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快乐睡一夜。明日早行。”
花荣是宋江的铁哥们儿,为了宋江,丢了正处级干部的饭碗,还把妹妹许配给了性格暴躁的秦明,这是多么够意思的兄弟。同样是出于关心,花荣在梁山上要求人们把宋江的枷锁卸下来,结果宋江以国家法度为由,义正词严地对花荣进行了批评。现在,两个公人也要卸下宋江的枷锁,宋江却不再选择拒绝了。
宋江道:“说得是。”试问,在梁山喊国家法度的人,怎么到了公家公务员那里,偏偏要废除国家法度呢?宋江是如此的虚伪!写到此,我不能不佩服施耐庵先生那支犀利的笔。他说的不仅仅是小说中的一个宋江,而是两千年来,这块土地上被大多数人歌颂过千万次的英雄们。谁不夸赞宋江好,但这个被万民歌颂的及时雨、呼保义、孝义黑三郎,却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人之一。
施耐庵先生为了说明宋江这路英雄的虚伪本性,还在揭阳镇安排了这样一节,可谓用心良苦。当宋江即将要被张横弄死的时候,处在绝境的宋江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仰天长叹:“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什么国家法度,什么道义良知,什么仗义疏财,都仅仅是宋江的一张牌而已。我们应该记住的是,收买了无数人心的枭雄绝不会干舍生取义的傻事,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他们是一群聪明人。
聪明人是可怕的,他最终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除了人心之外,还有穆家兄弟的一盘金银,以及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的家书,而他收罗的薛永自然加入了揭阳镇上收保护费的群体之中。
揭阳镇这一章,以惊险悬疑剧开始,以大团圆剧告终,以真实的悲剧隐藏在施耐庵的笔下。
字字写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诚哉斯言!
点中对手的死穴
人生可以后悔,但绝不能留有遗憾。后悔,是事后才产生的心理感觉,而遗憾,是因为你想做的事情,最终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