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三君过后尽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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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叹相逢4

这是太卑鄙的事,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愁锁眉头,我张开嘴巴,说的是:“有酒否。”

“有。前儿他们送的一坛子杨梅酒,还在这里呢。”水玉捧出来。

书里把酒叫作“圣贤”,真有道理。两杯圣贤下肚,世界变得模糊可爱,心情松弛,本来为难的事,现在也像可以办到似的,我扶着水玉的肩:“水玉……”

唉,就快问出来了!可是门外有人叩门。

水玉要去开门,我懊恼的抱住她,亦步亦趋。水玉好笑:“大人,快别这样。”

“人家不管嘛!”世界晕乎乎的转,而她的身体这么柔软舒服。我借酒撒疯,抱着不肯放手。

门外的人咳了两声,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是黄光的声音?我大喜:“黄光,进来!门没锁!”

在这里,我们的门,大部分时间都不锁。

黄光推门进来,见到我,本来是该打招呼的,可脸一红,又把身子转过去。

怎么回事?我看看我自己,满身酒气,刚刚热了,衣襟又是半开的,手臂还抱着水玉,果然有点不正经。

连水玉脸也红了,把我一推,飞快的说了声:“婢子去给您们端茶。”埋头走开,水裤脚翻得像池塘边的细浪。

我随便指指院子里的石墩:“坐。”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先坐下来,手肘支在旁边的山石上,对他笑道:“怎么今儿想到来看我?”

黄光还是脸红得像在大锅里煮熟了一样,没有坐,笔直跪到了地上:“大人恕罪。”

“啊?”我恕他什么罪?

“大人有一次曾经问过我,如果您自愿献祭了,对大局会不会有帮助。我对大人说,大人还是保重身体,去努力做点什么,会更好吧。”

“是啊你说过。”我点点头。

“这一次,我想对大人说,请您自尽吧。”他跪得纹丝不动,道。

我也没有动。看竹子的影子,轻轻在他肩上摇曳,像那个月夜里梨花的影子。他没有改变。是这个世界改变了?

“出了什么事?”我轻声问。

“爱您的人太多了,反对您的人也太多了,而皇上态度未明。这次,遥远的林家堡人押送北地俘虏进京,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大人您。很多人说,一些人的心里,只有大人,而没有皇上。”

“所以?”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道。

原来如此。因为一些人爱我超过季禳,所以我要自尽啊?“为了防止动乱,所以要牺牲我?”我笑。

很多时候,我的嘴角会扬起来,而且心里是真的觉得好笑。你不能说我不真诚。

虽然这种笑,味道很苦。

“是的。”黄光深深埋着头。

“我不干。”我告诉他。

“?”他抬起头看我。

“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事。如果这个世界,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才能保全,那这世界也太脆弱了,我不愿意为它牺牲。”我直接道。

“可、可……”他张着嘴巴,听不懂似的。

他叫我死,我没听不懂他。我说我不死,他却听不懂我?哈哈,开玩笑。“我不知道你是这么爱国的人。”我道,“你不是一心只研究你的兵器?”

“黄光,是黄家不孝子孙,”他又软弱的垂下脖颈,但清晰的一字一字,“虽然不孝,毕竟幼承庭训,知道大义臣节。”

又是大义,又是庭训,我忽然想起同样眼睛明亮的方铮,那位“方家第一十二代孙”:“方铮呢?他怎么样了?”

黄光一怔:“方公子啊,他上个月去孔地戍边了。”

嗯,都走了。“你也走吧。”我把头向后一仰。

“大人……”黄光竟然要膝行向前,再行劝告!

我忍不住又想要笑。这些人都当我是什么?救世主、造反头子、自刎义士?哈哈哈,不不,我要走了,不再跟这些疯子纠缠。

水玉慌慌张张跑过来:“大人!”手里只拿着一个茶杯,茶水淋淋漓漓泼出来,“大人,外头有兵!好像、好像是宫里的呢!”

黄光忽然间推着我的腿,绝望的叫了一声:“大人,快跑!”

水玉的脸变得像月亮光一样白,站着,不说话。

黄光在搞什么?一下子劝我自尽、一下子又劝我跑?他发疯。我忙着劝水玉:“不,别怕,他胡说。”打一下黄光的脑袋,“你是喝醉了跑过来的!乱说乱讲。”再问水玉,“宫里?”

“那些仪仗,看起来是没错……”

季禳?还是皇后?我对黄光道:“你先走吧。”不管哪个人,他大概都不太方便见就是了。回避总是没错的。

他不肯走。

这孩子闹什么别扭呢?我叹口气,对水玉道:“带他走。”再安慰一句,“真的没事,放心。”

水玉带黄光从后面走了。我酒意上涌,全身酥软无力,索性将脸完全贴在山石上,石头有厚厚的青苔,柔软舒适。月光照下来,似水。这样的月夜会出什么事吗?我不觉得。

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

有人推开院门。

一步一步,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吟道:“中宵惊悸良有以,越岭穿林见卿家。和月梅花清到骨,枕苔醉色酡于霞。”

季禳。

我抬起手指,对着月光,道:“这里的月光像风一样舒服,我过得很好。你看,真的,连伤都好了。”

“你醉了。”他不动声色。

“不。”我叹口气,“你明明知道我没有。我很抱歉我没有。”

他在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重复一遍:“你醉了。”

好吧,好吧。他们总是有道理的,他们总有他们的坚持。只有我没脾气,任人搓圆搓扁。我又叹口气。

“刚刚谁来了?”他换个话题问。

“黄光。”我答。

“来说什么?”

“算了,你不见得真的想知道。”

他点了点头:“你倒是不会骗我。”声音很感慨,“只是很多事情不对我说罢了。”

“那你呢?”我笑。陪他继续这种艰难的话题,我果然是醉了。

他片刻无言。我阖眼要睡着时,他低低道:“那时候我严惩丁贵,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找你喝酒。我恨有人看到你酒醉的样子。”

“啊?”

他道:“这是我没对你说过的事,现在,对你说了。”

“哦。”我只应得出这个字。

“还有那个小姑娘的事,你不用再担心了。她舅舅的遗产归她,你可以照顾她。”他又道。

我忽的张开眼睛,灵台清明:“你知道?你一直在监视我?你是为这件事而来?”

呵,我真笨。真的!我居然以为他放我归隐?当然,他当然监视我。不然我的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清闲。他是特意陪我玩这个“归隐”的游戏吧?像笼里的鸟,放到偏远点的林子里透透空气,腿上拴根透明绳子,只瞒住我一个。

他的绳子一直牵在这里。

“昭,你不要再闹脾气,”他无奈道,“我是关心你。都这么久过去了,你回来好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闹脾气,如果我肯留在他身边、肯把一生托给他,然而又对他生了气,那我会闹的。如今,我又不留,闹什么脾气呢?他又不欠我的。

外面忽有喧哗声。

“又什么事啊?”我头痛的捧着脑袋。这个夜晚真不容易过。

被押上来的是绮君,这次干脆连草鞋都没穿好,赤着一只脚,脚踝又红又肿,眼里有泪,看到我,想扑上来:“大人!”但是士兵抓着她。

“你们在干什么!”我气炸心肺,扑上去,把她夺到怀里,“你们对这么小的小姑娘干什么!绮君,你怎么样?脚怎么了?”

她像一只小动物躲进我怀中:“没事啦……自己扭的……我做梦,梦到你出事了,我好怕,所以跑来到这里,结果……大人,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哄着她。她头靠在我怀里,特别的烫,让我心疼。

季禳走过来,温柔蹲下,也不怕脏,握住绮君的脚踝,替她揉搓。绮君原本躲了一下,但季禳的手势真的温柔,她终于驯服下来。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

“没事,你照顾的人,就是我照顾的人。”季禳看着我,“你不明白吗,昭?”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亲王,我不想明白。”——程昭然那样坚定的拒绝,我说得出口吗?我到底……做不了她那样的人。

绮君的脸烫得太过份了,我终于发觉,伸手去试了试,失惊:“哎呀。”

她绝对发烧了!我急起来:“她生病了!”

是因为发烧,才作恶梦,才跑过来找我的吗?像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的小鸟,倒在我怀里。

“没事。”季禳接过绮君,抱在他怀里,“我替她叫御医。”

“我……”

“你跟我来。”

“跟你,到哪里?”我苦涩的问。

“跟我在一起。”他回答。

“后宫?”

他没有否认:“昭,我不能容忍你再作官员。我心疼你。”

皇后的面容在我面前闪过。我不能跟那样的女人争他。不,我不能跟任何女人争任何男人,哪怕那男人是他。我做不到。

“你能答应我,你会照顾绮君吗?像我一样对她好?”我抓着他的袖子问。

“昭……”

“你起誓!”我紧抓不放。

“我,用自己的名字起誓,我会照顾她,像你对她一样。”他清晰回答。

我松口气,放下手:“带她去找医生吧。”

“你呢?”他警觉的看着我。

“我,暂时不走。有的事情我要先处理一下,给我几天时间,你安顿好她之后再来接我。”

“真的?”他逼视我。

“我要雪白的轿子哦!——哦不,还是骑马吧。牵燕欢来好不好?我想它。”我迎着他的目光。酒精支持了我。我能够保持笑容。

他放松下来:“好。”恋恋不舍看我:“保重。”

他终于走了。我长出一口气,脱力的坐到地上。水玉小心走到我身后:“大人?”

“水玉,不管我到哪里,你选择跟着我吗?”我没有看她,问。

她简单的回答:“是的,大人。”

向予帮助把水玉和怀光送走了,在季禳安排的眼线监视之下。我现在知道季禳根本一直有安排眼线,而向予一直来去自若,真是奇人。“略施小计耳。”只是这样轻易的耸耸肩。

“对不起,我先前拜托你能不能带我们走时,不知道要你绕过皇上的人。”我抱歉道。

“啐,我要觉得能做到,就答应;不能,就不能。江湖儿女要的是爽利,你有什么对起对不起的。”向予不屑一顾,又瞅着我笑,“再说,不把你救走,我也不放心——你啊,从前那傲骨没丢,却多出一层白痴神色来,特别招人骗似的,我不忍心叫别人欺负你。一定要欺负的话,还是为师亲手来就好。”

我懒得理他。他总爱调笑,十句里没有两三句正经。

剩下周阿荧和谢娘,他们应该不会愿意跟江湖人物走,我也没把向予的事告诉他们,本来想向他们好好告别的,他们却忽然间消失了,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些古董。留给我的只有一句话:“价银可以作为启动资本,放心。”

放什么心?我顿足。然而箭在弦上,回头无路。水玉和怀光已安置好,向予要来接我走了。我不能再耽搁。

支肘在窗台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太累,我的头有点沉,稍微阖了阖眼睛,见到一片漆黑中,浮出横横竖竖的线格子来,上面还摆着许多东西,似乎是盔甲、又似乎是脸谱,都说不出的面善,来来去去、像行军布阵般。我正看着,忽听有声音道:“文武魔星,泰半相遇,正主还不落局?”便有只手在我背后一推,我被推得往棋局中心直跌下去,吓得一叫,睁开眼,是向予捉住我的胳膊:“怎么了?走不走?”

我咬牙:“走!”

才出门,见到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开过来,领头那匹马儿是燕欢,一段时间不见,长得越发神骏。季禳他果不食言,而且提前来接我了。

向予脸色一变,拉着我的手:“往这边。”

他们的人马堵着下面,我们只能向上走,一直到宝刹边的悬崖,向予轻身飞起,如一只鸟,拉住我,向崖外一跃。我一声惊呼没发出来,他已经足勾住山石,轻盈回转,带我躲在了山石下头。

鸟儿啁啾。野桂花香得让人窒息。我听不见我的三间小木屋里,有什么声音。

季禳他,是默然无言呢,还是怒吼?

却有脚步声上崖来了。难道追踪我们上来的?向予脸绷着,但没有出声,我也忍着屏息。

季禳的声音命令:“你们在这里等我。”声音里平静无波。

小兵们答应道:“是!”

他的脚步声过来,在我们的头顶,一直到崖边,站定,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那天,你从马上摔下来,安全倒在我怀里时,我的腿忽然什么力气也没有,才摔到地上。我真的没有故意要戏弄你。”

这是向我的倾诉。他不知我在哪里,只是找个空旷无人的地方,说出一句话。

我看到一滴水珠掉下来,在我面前,落进了雾气缭绕的山谷。是眼泪吗?我看着,双手收在身边,纹丝不动。

我们的缘分,已经结束。保重,季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