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三君过后尽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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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故人有信4

找到我,连约伯连精兵一共七人,有什么用?我就算能以一敌百,也怕对方有一百零一人。

我皱眉望着南边,淡淡的烟远远升起,与冬日铅云混在一道,很难分辨。那是兵灾的火与烟吗?我们几人,该何去何从?

“不如你立刻跟我回草原如何?”登乐尔对我道,“枯摩山脉暂时还安全。哦,路上我见到你那小朋友了,他说如果见到你,转告一声,他仍然恨你。”他耸耸肩,“我想他口是心非。”

我也只能耸耸肩,没其他法子了:“我不一定会草原,但会先往北去,并打探消息。如果我的人需要我援救,你会分一点人给我吗?”

“分给你有用的话,我会分。”登乐尔答的很谨慎。他做得对,那是他弟兄们的性命,又不是金子银子,他当然应该谨慎。

于是就与他们北上,走出二十里,远远看到了个村庄,那村庄里忽然“啪”的一声,把登乐尔吓一跳:“小心,有埋伏!”

“埋伏怎么会只放一声?”我不太相信。

“总之你们中原人看我们不顺眼,有埋伏是一定的。我们绕着走吧,反正马背上也能过夜。”登乐尔振振有词。

怕中原人看他们不顺眼,早点把衣服头发换了呀!真是的,老裸着一条手臂,他们不冷,我看得都冷起来。不过他们说两只袖子都穿上,动作起来拉拉扯扯的、不方便,容易弄坏衣服,不做什么大动作时,就把肩上垂下来的一块袍子模样称为“影袖”的东西往前一包,一动作,照样把影袖甩到后面。他们习惯了,说老人和婴儿才成天包着袖子呢,我也只好听之任之,装作不知道他们把我们穿两条袖子的中原人都当“老人和婴儿”。

至于那声“啪”——“哦,我知道了,一定是爆竹!”风向着这边吹,我闻见淡淡的火药味,“现在什么日子了?嗯,快过年了,一定是小孩子放花炮呢。”

“我们跟你们的花样不一样。我们不过年,过的是春节。比你们要晚几天。”米娜在旁边神气活现道。

“中原的年,也叫春节。”我笑。

“那是你们的春节,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草原,先要祭火的,把牛尾巴染成五色,由吉祥清洁的女人插在门外地上,再在神圣的五色牛尾前点火,家长穿好礼服跪在正门处的垫子上,把用油涂好的羊胸骨奉献给圣火,族长分给各家美酒,今年本来该是我哥哥分的啦,但他说来这边搞定打战的事比较重要,所以叫族爷爷代劳。不过现在我们快点回去的话,也许还赶得上哦,圣火要点三天,整只羊放在上面烤,喷香,大家喝茶吃酒。我们草原——”她叽哩呱啦一路说下去,且说且比划,无限可爱,雪狐狸的尾巴偶尔伸出来甩一甩,像帮她加着重号。

我认识的草原上所有人、所有动物,都这样可爱。但是大家是敌人,偶尔结盟,也要分“你们”、“我们”,隔了冷漠狐疑与怨恨的屏障,一方叫另一方“北虏”、另一方叫一方“南蛮”。何至于此呢?我叹气。

“喂,你还年轻,不要像个小老头。”她伸出手来触摸我的脸。我一怔,不着痕迹的躲开:“姑娘取笑。”

我不如她坦诚。一个着男装、一个着女装,总要防别人看。

走近那村庄,连愚蠢如我,也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了。遥遥青山含黛,浅浅溪水流情。竹篱茅舍,乌鸦凝立在静默的田地中,庄稼已经差不多都收割完了,几角零头地里、房前屋后,还留着些耐得冷、经得霜的大青菜、球白菜、红白萝卜,那青菜白菜叶苞上含着层冰雪,底下仍透出苍翠与玉白底子,自不必提,萝卜只有个绿缨子露在外面,都被霜雪盖得差不多了,独有一只白萝卜叶子上霜雪抖下来一半,白生生的萝卜身子也露了些在外面,旁边的泥土也翻开了,似是刚被人拔出来,拔到一半,那人却不知为何又丢下它走了。

看到村口刺篱笆后的形势,我知道人哪儿去了。

村民们那叫一个厉兵秣马啊,骡子、驴子、粪叉、猎弓都拉出来,连耕田的黄牛都双角绑上利刃,低头冲着我们蓄势欲发。我们惊愕的站定脚步,他们发一声喊,几乎把我们乱刀擒下:“兀那官兵,敢串通北虏来杀人?受死吧!”

我不希望再有伤亡,赶紧一手按住登乐尔、一手按住约伯,跟村民们解释我不是官兵,是反贼那儿来的。他们更怒:“兀那贼子,官贼都是一路的。杀啊!”我只好情急高叫:“我、我是绿眉!”

这叫声倒有效,村民暂时住了手,道:“绿眉?绿眉兵听说还挺仁义的。你真是绿眉?”

“是是。”我连声答应。

“但绿眉后来也乱杀人了,杀了好几个村子!”有人道。

“那是官兵嫁祸!”我急得口不择言,“你看,我们如果真的乱杀人,刚刚就全力跟你们交战了,何至于不断拜托你们住手?”

“那是因为你打不过我们。”回答说。

登乐尔哼了一声,袖子里亮出一个小兵器,倒不是什么矛啊刀啊的了,而是个便携的甩石机,搭上石子,“嚓”,击落百步外一片枯叶,下巴骄傲的抬了抬:“我打不过你们?”约伯没说什么,身影一动,“嚓”的向那片枯叶挥数剑,弹回来,脸色像刚刚一样的酷,叶子已经碎成靡粉。

村民们身躯剧震,交头接耳一阵。

忽然有个年轻人“啊”的一声,从树篱后跳出来。他比约伯要小好几年,是我带的所有精兵的平均值,头发有点脏,那种脏也是年轻人的脏,有那股精神劲儿撑着,不至于颓丧难堪。他指着我:“啊,你——您……”

“哎?”我客气的冲他点头笑。心想:他又认识我?太好了,程昭然真是相识满天下。

“您,您呀!小的上个月跟商队过去。商队到附近,我们庄子附近,死了个驮夫,雇了我——小的,小的本来不想去的——”

“说我就好。”我道。“小的小的”,他是乡野人,不习惯,我听着也别扭。

“那怎么成!我——小的——我,”总算顺回来了,他擦擦汗,仍然说得颠三倒四的,“到元城贩东西,说是进中原的话利润更厚,但皇帝不让进,老板叫我们到三湖收鱼干,经过阿帆,听说几位大人在和谈。说领头的是程大人您,他们说不能看您,因为,有人说……啊也没说什么……”

“什么?”我听得云里雾里,“告诉我。”

“说您是妖……呃,天上来的星宿,陪过几个皇帝、不知杀过多少人。福份薄的,看您一眼,也会丧命。有个太监对您不够恭敬,代皇帝传了您不喜欢的旨,忤逆了您的意思,隔几天,新皇帝就把老皇帝杀了。这都是因为老皇帝没当心,得罪了您,就是得罪了天!”

我张大嘴巴。太监……我刚从上吊的绳子上被放下来,给我传旨的那位太监,难道是季禳斩掉的那一位?说起来,后来我在宫中是没见过他,但——但这种传闻,又是从何说起。

这乡民误会我生气,把脖子一缩。米娜在旁替我出头:“看他一眼会死?我一路不知看他多少眼,嘴巴又关不住,得罪也不知得罪了多少次。要死,我第一个死。”

我笑起来。乡民也吐舌:“姑娘您福厚!跟我说那些坏话的,没几天就生毒疮了,该他!敢得罪天上星宿……侍郎大人,您别动气,小人实在没忍住,你进阿帆时,小人远远的看了您一眼……这辈子都忘不了。有人说的,您是天上派下来救苦救难的,哪里有危急,哪里有您。您一来,三湖跟元城之间就不打战了。阿帆的画先生画了您的画像卖给别人供养,再画,哪里能画出您的样子一点点来。小人能见您一面、这次又遇到您,这辈子福份都没说的了。”

全盘否认好像不太礼貌,我面孔通红,把脸别到一边。——不过,听奉承话就是这样听起来的吧?第一次入耳,忙着摇手否认;第二第三次入耳,觉得否认也不太好意思,只是别过脸;以后再听下去,说不定就听出滋味来了,再以后,一天听不到,说不定还逼人家讲呢。

要防止自己以后变得这样骨轻四两招人嫌,就要从一开始立稳脚跟。我终于开口同他讲:“不,你说得全都不属实。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智慧也不高。有时候,时势、幸运……”

他鸡啄米一样点头,回过头去冲他同乡们大叫:“跪下去,让路呀!这是天上的星宿大人来了。快帮大人做事呀——”

“喂……”我气馁。他完全没听进去我的否认嘛。

但也多亏他这么叫,那些粪叉犹豫的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终于放下了。本来还奋不顾身想跟我们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剽悍乡民们,终于温顺的膜拜于地,同我们讲和。先前已经逃到野地里的许多人,也都陆续回来。

他们告诉我们:因为北边已经有官兵把住了山口险要处,可能要往南边来。他们听说官兵会像蝗虫一样把什么东西都抢光、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所以紧急结合起力量,想保卫自己。

我不是很能理解:官兵为什么要毁灭村子?难道不应该推行王恩才对吗?咦。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北边上不得、南边下不去,这里可能很快也要发生战斗,我们必须紧急提高战力,免得过几天就被乱兵杀死。

村民们身体素质不错、人数不少、因为结伙打多了猎,纪律也还好,但武艺不高,尤其战场上的战斗训练,那是完全谈不上的,兵器也不过粪叉菜刀,加把猎弓都算是好的了,要跟真正的军队对抗,显然不够。我猛见他们有一种藤甲,就用山里的老藤编就,过了油,刀枪不入,灵机一动:“你们会用这种东西编成盾牌吗?”“盾牌?不就编一大块方方圆圆的东西嘛?那准保能会。”“最快的话,时间要多久?”“认真弄总要几个月吧?但家里都还有些废藤块,重新编起来,要快的话,几天就也能拿出来了。”“好!”我一拍大腿,决定训练村民盾矛阵。

所谓盾矛阵,我在程昭然的兵书上看来的,用盾牌密密的挡在前面,人躲在后头,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用利矛在盾牌的缝隙中戳出,攻击敌人。这种战术适宜武艺不高、力气够好的军队在平地作战,但实在笨拙,往往不是单独使用的,而要配合其他阵法,才能显示威力。我如今独独要选它,实在不得已:

我现在手下只有五个精兵、加上后来一个背弓士兵,共六人是经过正规军队训练,约伯身手虽好,只适合孤身刺杀,要叫他走战阵,他的能耐未必顶得过一个普通士兵。十来个柴犬呼啸打劫必定是一把好手,要跟汉人配合着打阵地战,还是有点悬。至于那些村民们,更别提了,他们再怎么听我的话,我短时间里,也决无可能训练他们走出我自己都没有编排过的八卦阵长蛇阵平戎万全阵,那一向是周阿荧河白他们的事。但盾矛阵,又不一样。

它的训练简单:一字儿排开,盾在前,人在后。它的使用也简单:下死力气顶住,能杀敌则杀敌,不杀敌也顶住。顶住即是胜利。实在太适合血气旺盛的柴犬与乡民,也实在太适合打防御战。

程昭然固然在兵书上注:“此法较适合平原,且须人多。”我们此刻还没进枯摩山,所在的地方称为“裕原”,地势略有起伏,称为平原也无不可,绝对有足够地方能摆得下盾矛阵。至于几块险山像枯摩山脉甩出来的棋子般错落分布,倒正合我意。因为我们人少,直接按原法的盾矛阵拼人数,仍然处在劣势。但利用平原与山地结合的地形,巧妙布置迎战的话,倒可以扬长避短。这个法儿,兵书上虽然没写,但现实的情形、实力,都是千变万化的,哪能件件都照着书上来。我也只好因地制宜、从权计议。

这么计议定,大家都忙着赶盾牌了,连柴犬都插手帮忙。乡民们本来对“北虏”仍有心结。我解释:“他们虽然从草原来,不是坏人,就像他们也讨厌官兵,你们虽然是中原人,但不是官兵,所以他们不讨厌你们。”乡民们想了想,通了,于是兄弟一样释然吆喝着同饮热茶同干活。米娜虽然是女孩子,没有二活,甩开影袖一样埋头帮忙,她聪明,不消学多少时间已经可以给织藤工匠打下手,做得热了,像其他柴犬一样,把帽子一抹。我登时倒吸一口冷气:“你!”

“我?”她茫然回视我。

“你的头发!”我手脚冰凉,“出了什么事?”

她头发全都削得奇短,像刚出生的婴儿那种长度,但又乌黑浓密,紧紧包在头上,像一朵奇异的花蕾,衬出乌黑眼睛与通红的撅嘴唇来,美是真美,但是——天啊出了什么事?谁忍心削她的头发。她遭遇了什么?

“这个?啊。”她抓抓头,明白过来,“跟中原的女孩子不一样。我们剃掉头发。”

“为什么?”我瞠目。长长的头发难道不美?

“因为只有公马才需要长出特别长的鬃毛、装腔作势吸引母马。”米娜板起脸,“女孩子总不能比母马更放荡。”

呵是。她是柴犬部落里骄傲而尊贵的女儿。我笑。谁说北虏可恶?米娜每每叫我笑。我这个没立场没骨气的,给那些真正忠贞的人看见,怕不劈死我。

一边赶制盾牌与武器,我一边勘探地形、筹划办法:官兵如果来的话,不知有多少人,村庄人数有四五十名,扣掉老弱妇孺,能上阵的勉强有三十名,加上我这边八名反贼、十二名柴犬,可以拉出一根相当长的防线,官兵只要数目不超过几百名,应该可以顺利被堵在村外。官兵如果想绕到防线两边攻击,藤牌的防线固然移动不易,但可以有几把村民的猎弓、柴犬中几个便携型甩石器、以及约伯那柄威力十足的剑,在两边挡住。队伍的一边抵住山崖,防守侧重在另一边就好,应该可以保证官兵无法越过。

我唯一担心的是朝廷军队的火炮,那东西要一放,咱们只有作鸟兽散的份儿。但要炼钢铸炮,颇费时日,想来一时没办法大规模推广。就算是我跟登乐尔在山道上差点遇袭的那个投火弹武器、以及星博拉到树台上的火炮,基本也是投石机改装来,利用地势居高临下时会有优势,平地进攻的威力总有折扣,再说那玩艺儿体积又笨重、造价又高,拉来打个小村庄的可能性实在太低,我一边祈祷来进攻的官兵不要配火器,一边命令村民,一见到“奇怪的喷火发巨响武器”,我一声令下,他们就别管什么,立马儿撒丫子跑进山。

但如果没有火炮呢,却绝不可以有任何人逃跑。这个盾和矛的阵线,最怕就是出现缺口,一旦有人败逃下来,出现口子,全线皆溃。我严辞命令:“如果想要大家都活命,就得顶住,在我没有下撤退命令之前,狠狠顶住,一个都不许退。”

“如果有人逃跑呢?”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只要有一点逃跑的意思……”登乐尔嘴里慢慢替我吐出这四个沉甸甸的字,“格杀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