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有的生态平衡被破坏,会带来一系列严重后果。异族入侵容易造成环境问题,本民族的统治者也可能犯同样的错误。环境恶劣引起了天灾,天灾又演变为人祸,农民因此揭竿而起,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和封建王朝一起走向灭亡。唐朝末年的黄巢起义是这样,明朝末年的农民起义也是这样,严重的生存危机,犹如火山爆发,通过战乱这种激烈的形式获得了缓解。大量的人口死亡缓解了耕地不足,缓解了荒年的颗粒无收,这是一种典型的休克疗法,残酷却十分有效。根据阶级斗争学说,农民起义的更重要原因是贫富不均,但是对起义进行一番粗略考察之后便会发现,什么地方灾荒严重,什么地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暴乱的策源地。换句话说,环境的人为破坏,直接造成了干旱或者洪涝,天灾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人祸,人祸造成天灾,天灾又加剧了人祸。
南京市内的玄武湖现在已成了一个很重要的风景区,在宋以前,这湖和长江连成一片,王安石在南京做官的时候,觉得湖区浪费了可惜,下令围垦。结果大片的土地被开垦出来,顿时一派丰收景象,可是好景不长,洪水来时无地方可去,便在市区里乱窜,临了不得不折中让步,恢复一部分湖区防洪抗旱。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玄武湖水面,事实上只有当年的三分之一。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垦荒造田会很快见效,有时甚至立竿见影,据说在北方草原种粮食,最简便的办法,是放一把火,把原有的野草都烧尽,简单地翻耕一下,直接播种,当年就有非常好的收成。投资者收益十分明显,可最终结局却一定是沙漠化,因为种粮食的土地非常脆弱,任何一次致命的干旱都可能变成不能逆转的灾难。
说到环境破坏,历史地理学家会告诉我们一些很沮丧的数据,那些造福于人的重大工程,多年来人们只想到了它的功劳,却忽视了过错。譬如著名的京杭大运河,这条隋朝时凿成的人工河,把中国的南北连成了一片,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同样骇人听闻。邹逸麟教授在《以古鉴今——反思人地关系之历史》一文中指出,由于运河山东境内从济宁到临清一段无天然水可利用,结果当地所有的水源都被强行引进运河,运河沿线的水源“涓滴归公”,谁敢盗水,便要充军发配,因此,不仅破坏了鲁中地区的地下水资源,同时也使当地农民无水灌溉,农村经济严重凋敝。
此外,京杭运河为维护航运,两岸全线筑堤,随着河道淤高形成地上河,犹如在东部平原地区树起一道地面长城,黄河泛决,霖雨积水,无处宣泄,便在鲁西南地区到处泛滥成灾,遂使这一带成为近五六百年来农业衰退、人民生活贫困的地区之一。
我们都知道乾隆下江南的故事,都知道有了运河,北方的政治和南方的经济,因此联系在一起,这种紧密联系是中华大一统的重要保证。富庶的江南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运输钱粮,没有铁路之前,运河是中国的一条大动脉。很少有人在意它给运河沿岸带来的不利因素,但是,没有历史眼光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以往的教训不吸取,便会犯更大的错误。在利益的驱使下,人类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做。读小学的时候,我曾在苏南农村生活过几年,那时的水乡河流交汊,潮起潮落,门口的河水不停地流动,看上去即使有些浑浊,喝了也不会闹肚子。河里都是鱼虾,田埂边就能捉到螃蟹,青蛙多得无法计数。村村都有成片的竹林,白墙黑瓦掩隐在绿色植物之中,喜鹊在天上飞,时不时还有外乡人持猎枪来打野鸡。也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情景,时过境迁,如今的苏南找不到一条没有被污染的河流。“一物失称,乱之端也”,经济上去了,农民都住上了小楼,生态环境却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破坏,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4
我对历史地图有着浓厚的兴趣,记得小时候去北京,同座的两名女学生每到一个车站,立刻拿出地图册兴致勃勃地进行对照。或许受这件事的感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为历史地图入迷,遇上弄不明白的事,就像骁勇好战的军事指挥员一样,对着地图老气横秋地瞎琢磨。中国久远的历史给了后人充分的想象空间。
单纯地学习中国历史,更多的收获可能只是时间概念,记住了朝代的更替,记住了皇帝的排名,琢磨历代的地图,却可以有一种直观的空间感。在没有接触历史地图之前,我对战国时期的合纵连横一直没有清醒的认识,只知道合纵目标都是针对正在崛起的秦国,看了地图以后立刻明白,为什么秦国破了合纵连横之后,自己就能独步天下。其实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楚国最为有利,它若合纵,即南北联合,联合魏赵燕,“则秦不敢东顾,齐不能西向”。它若连横,即东西结盟,“与齐联合则秦弱,与秦联合则齐孤”。可惜楚国未能把握好时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朝三暮四,结果中了秦国的圈套。
强秦的胜利预示了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走向,意味着威胁和危险,通常来自西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古人的地理概念中,天圆地方,四周都是大海,大海是大地的连缘。谁掌握了中原,谁就掌握了对这个国家的支配权,谁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不管是秦汉,还是大唐,来自东方的挑战多少都显得无关紧要,而一个朝代的由盛转弱,通常以首都东迁为标志,西周成为东周,西汉成为东汉,西晋成为东晋,都是典型的东不如西,西变为东,是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颓败的开始。换句通俗的话说,一个有作为的政府总是惦记着开发西部,一个窝囊的小朝廷便只有作好随时东逃的准备。
在东西对峙的较量中,更多的时候是西占着上风,汉字构成的词组似乎可以非常形象地说明,若要往西去,常说的是西征,这意味着要真刀真枪,要卧薪尝胆,要精心准备,若要向东来,常说的是东进,好像是顺理成章,水往低处流,根本就不要花什么力气。同样的道理是北伐和南下,唐以后,地理概念上的东西对抗逐渐减弱,更多的是南北对峙,在南北之间,占据有利位置的总是北方。加上“南”字头朝代,无一例外皆是可怜兮兮的小朝廷,不是偏安,就是很快地亡国,譬如南唐,譬如南宋,譬如南明。在政治上,南北势均力敌的时候很短,南方政府要想偏安,常见的办法是俯首称臣,像南宋皇帝和金的关系就很滑稽,要称金主为叔叔,跌软跌到这种份儿,真是太没面子。丢脸还不算,必须老老实实地岁贡,每年缴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想想中国的南方真窝囊,生来就应该向北方缴银子的命,中央政府在北方,得缴,中央政府逃到了南方,仍然得缴。
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几次大分裂,三国,南北朝,还有五代十国,战争连绵不断,最终结束混乱局面,将四分五裂的中国重新统一起来的强权人物,都来自北方。诸葛亮鞠躬尽瘁,最后也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南方对北方的挑战极度艰难,史家早就注意到,诸葛亮的用兵,是“先定南中而后北伐”,在南征中,七擒孟获,充分显示了军事才华,然而北伐却次次失败。蜀兵七年中“六出祁山”,留下了“挥泪斩马谡”和“空城计”的著名故事,这些故事的实质,都说明诸葛亮军事上的失利。作为军事家,诸葛亮的水平被大大夸大,也许壮志未酬更能打动人,更让人有想象力,也许对抗中,南方总处于下风,诸葛亮给后人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他的“王业不偏安”思想,对于南方政权有着很好的警戒作用,尤其对于那些想收复失地的北方人,不仅是精神力量,也是很好的心理安稳。
三国时的蜀汉对曹魏用兵不可谓不努力,连年征战,一次又一次失败,甚至诸葛亮死了以后,也仍然用兵不止,“九伐中原”。孙吴的使臣回家报告说,他所到之处,蜀“民皆菜色”,曹魏得到的情报也说,蜀军“士皆饥色”。“心存汉室”成了穷兵黩武的借口,事实上,以现实客观条件而言,蜀汉并不具备统一中国的实力,因此历史学家不得不怀疑蜀汉最后失败,和连年征战国力消耗太大有关。而曹魏自从赤壁败后,回到北方,一直避免与诸葛亮正面决战,采取的政策是养兵屯田,以逸待劳,迅速恢复战乱造成的经济萧条。结果北方乡村一片繁荣景象,“农官田兵,鸡犬之声,阡陌相属”。一旦时机成熟,魏军入蜀,长驱直入,很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解决了蜀汉。记得小时候看连环画,蜀主刘禅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这也许受了“刘备托孤”和“扶不起的刘阿斗”的影响,其实刘禅自十七岁起,做了四十年的皇帝,成为魏军的俘虏而“乐不思蜀”时,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头。
曹魏的大将司马懿采取的是防守反击战术,从场面上,当然诸葛亮的全线压上的攻势足球好看。大举进攻有时候也是一种防守,也许诸葛亮内心深处根本就知道,只有以攻代守,才可能挡住来自北方的威胁。进攻严重消耗了国力,但是正是因为积极的进攻,使得强悍的曹魏不敢再次贸然南下。想当年,曹操给孙权写信,称自己的南下只是想到江东打猎,口气之狂妄,气焰之嚣张,对南方的轻视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三国时的南北较量之所以打成平手,形成鼎足之势,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蜀汉和孙吴的联合,共同对付北方。北方之所以能够屡屡占着上风,这是因为相形之下,一方面,南方人的确不如北方人善于作战,另一方面,南方人也更容易沉溺于安逸,更容易不思进取。在统一的年代里,南方一向比较太平,比较便于管理,南方对北方的服从也是习惯成自然。
在来自北方的威胁中,蒙古人最厉害,成吉思汗最辉煌的时候,曾把掠夺到的地盘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儿子,也就是史称的四大汗国,即钦察汗国,在里海以北,西至多瑙河;察合台汗国,天山附近,锡尔河流域;窝阔台汗国,阿尔泰山一带,至巴尔喀什湖;伊儿汗国,波斯及小亚细亚,西到地中海。对于历史地理学家来说,把成吉思汗帝国的版图描述清楚,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蒙古人成为一股随处乱窜的祸水,流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遭殃。东至黄河,西到多瑙河,北到北极圈,南到越南,只要战马能够到达,蒙古铁骑就可能在那驰骋。马上得天下的蒙古人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狩猎场,他们到处征服,马不停蹄,以致后人想不明白,贪得无厌的蒙古人要那么多地盘有什么用。
蒙古帝国的版图是一笔糊涂账,大约后来一再受列强的欺负的缘故,中国人不缺乏贪天之功之辈,把这些地盘都记在自己的账上。根据这种想当然的账簿,什么俄罗斯,什么中西亚,还有越南,还有不丹,当年都是我们的一部分。谁说我们不行,想想元朝那阵,咱中国人多露脸。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真是地道的狐假虎威,情形就仿佛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用武力拿下了南洋,汉奸上大街流行,庆祝大东亚共荣圈,然后对东南亚的居民说,从此你们就是我们的一样。奴才似的自欺欺人最惹人生气,不能因为比别人早当了几天亡国奴,就忽然以为自己也成了主子。根据元朝的阶级划分,蒙古人为第一等人,色目人,无论是蓝眼睛的俄罗斯,还是棕色的契丹和突厥,为第二等,第三等为北方的汉人,其中还包括朝鲜人,而南方汉人最惨,是四等公民。
5
平心而论,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在地理位置上,主要是巩固东进和南下获得的地盘,审视元朝的地图不难发现,起源于鄂嫩河流域的成吉思汗家族,在元朝时已经分裂,西征获得大片版图与元朝并没有什么关系。元朝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其他蒙古人统治的汗国则不是。传统的大中国地图总是东西长于南北,可是在元朝,南北之间的距离,远远超过了东西。元朝牢牢掌握的区域,实际上是当年的金的版图,加上西夏,吐蕃,大理和南宋,以及一部分的西辽。毫无疑问,和蒙古帝国的其他汗国相比,元朝之所以强大,和它接受汉化有关。在军事上,蒙古人永远是胜利者,然而文化上,却不能不承认自己失败了,而这种失败又促使了蒙古人的文明。
朱元璋北伐时,喊过一个极动人的口号,就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对立已久的汉人与非汉人之间的矛盾,经过一百年的冲突,终于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可是,明朝不过是获得了元朝的一半地盘,蒙古人不过把原来属于别人的领土,完璧归赵,重新还给别人。来自北方的威胁并没有真正解决,中国又一次处于南北对峙状态。这种状态也是中国的常态,各民族之间的矛盾是历史中的一种客观存在。词义学上也能发现这种矛盾,汉人说别人瞎说,叫做“胡说”“胡扯”,这自然是一种民族歧视。我们今天说一个男人有骨气,就说他是条汉子,可是南北朝时,“何物汉子”,却是一句骂人的话。汉人在元朝时属于第三等人,因此朱元璋的北伐,大有第三等人闹革命的意思。
其实汉人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而说到汉族,更是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汉族作为一个民族更多的是象征意义,据说最早出现“汉族”两个字,是在太平天国时期,可见这种流行的说法并没有太深的历史背景。著名的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认为:“汉族之名,起于刘邦称帝之后。”这种观点很难服人,因为汉人和汉族并不能等同,就像不能简单地说美国人就是美国民族一样。汉人在最初只是代表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的人,在这一点上,说汉人就像今天多民族的美国人倒是十分合适。秦汉首先是一个国家的代表,其次才代表民族。汉民族是一个巨大的混血儿,今天说一个人是杂种,多少有些骂人的意思,但是往前看,也没什么稀罕。民族学家认为,汉民族的两大主源是炎黄和东夷,它的支源却包括了苗蛮,百越,戎狄等等。我们说盘古开天地,这盘古就是苗蛮,传说中女娲也是。
陈寅恪先生治唐史,对李姓皇帝的血统进行分析,得出唐宗室并非出自“夷狄”的结论。这一结论的有趣性就在于,陈寅恪虽然掌握有力证据,仍然说自己只是假说。认为唐宗室血统与胡族混杂,并不是凭空乱说,如刘盼遂就认为李唐一族原出于夷狄。日本学者金井之中,专门写了《李唐源流出于夷狄考》,也认定李氏不是汉族。在20世纪30年代,正是救国存亡之际,这一问题的探讨,有着不同寻常的政治意义,一些学者特别强调唐室的汉族身份,如朱希祖就说:
若依此等说,则自李唐以来,惟最弱之宋,尚未有疑为外族者,其余若唐、若明,皆与元、清同为外族入居中夏,中夏之人,久无建国能力,何堪承袭疆土,循其结果,暗示国人力量退婴,明招强敌无力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