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动物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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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圆霖法师的回忆

我对佛法一窍不通,这是门很深的学问,始终敬而远之。读旧书常会遇到“妄谈禅”三个字,知之为知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因此总是提醒自己,虚心使人进步,低调是一种美德。见了菩萨要先磕头,这是表达敬意,我虽然不懂佛教,无缘进入法门,但是敬仰几位修行的法师,也见过一些很好的和尚,他们给我的基本印象,都是认真,都是不打诳。大家都习惯用俗世的目光打量那些信佛的人,习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祖父很喜欢李叔同,受他影响,父亲经常会跟我讲弘一法师。父亲的叨唠无非两个意思,第一,法师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干什么都出色,都是第一流,绘画,写字,英文,国文,钢琴,填词,当和尚,他只要是做了,就一定要做好,做到最佳状态。第二,法师是最最认真的人,他的出色,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认真认真再认真。

祖父写过一篇《两法师》的文章,很容易找,有兴趣的人上网一搜就可以看到。在这篇文章中,记录了两个人的对话,写过一本《人生哲学》的李石岑向弘一法师请教人生,问他对这问题有何看法。李叔同很虔诚地回答:“惭愧,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一个学佛法的大师,对人生问题竟然不肯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很出乎大家的意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笑话。然而这就是祖父亲眼所见的弘一法师,看着他殷勤真挚的神情,你会觉得他不可能没说真话,你会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怀疑都是罪过。

在祖父的记忆中,弘一法师没有谈人生,可是另一位大师印光法师却对他们说了许多。弘一法师是印光法师的皈依弟子,对师父敬礼甚恭,屈膝拜伏,动作严谨而且安详。印光法师在佛教界的地位非常高,祖父对两位法师的心情都是敬,对弘一是敬而近,对印光是敬而远,他以非常恭敬的文字写道:“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正是绝好的对比,一个是水样的秀美,飘逸,一个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我生也晚,自然无缘遭遇这样的大师,加上整个青少年时期都“文化大革命”,对寺庙,对和尚尼姑,基本上是不正确的认识。1982年的一个春天,一位大学同学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位和尚,两人聊了起来。和尚说,你的面相很有佛缘,不妨到我的小庙里来看看。于是同学便拉着我一起去拜访,小庙叫兜率寺,在江浦老山的丛林中,现如今要去很方便,当年绝对不容易,骑自行车,摆渡过江,要翻山越岭,得大半天时间,去了,不在庙里住下是不行的。

这位和尚就是兜率寺的主持圆霖法师,见了我,也说面相有佛缘,说如果与佛学有兴趣,应该是很有前途。当时我正面临大学毕业,那年头,大学生青春气盛,牛得很,对前途并不担心。况且他说的那个前途,差不多是要让人出家,这当然更不靠谱。圆霖法师说,修行最好是能够出家,不过你只要有心,在家当居士也是可以的。我不记得对他说了什么,反正有些心不在焉,胡乱敷衍。为了表示自己对佛学也有一知半解,随口提到了李叔同,一听到这三个字,圆霖法师顿时满脸红光,问我是如何知道弘一法师的,说这个人可了不得,能知道这样的高僧,太有缘了。

在今天,知道弘一法师的人太多了,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年轻人大都不知道这人是谁。我只能回答说曾听祖父提起,又说李叔同的至交夏丏尊先生是我们家远亲。圆霖法师满脸红光的样子让我不知所措,显然是对李叔同非常敬仰,他实在太真诚了,跟这样的人敷衍你会感到心中不安。总之一句话,他的认真态度,让我想到了祖父文章中的弘一法师,而接下来他的喋喋不休,似乎就是印光法师的再现。我们一直是在听说教,他并不在乎听众是不是真心听讲,不厌其烦,不断地举例子。

圆霖法师喜欢书画,他的卧室就是画室,四壁皆字画,迎面一张很大的林散之,看内容,原来与林老也是有交往。圆霖法师的字很有弘一法师的味道,很淳厚,我看了喜欢,开口问他要字,他就把刚写给弟子的一幅小字递给我看,说你先拿着这张吧,我待会儿再给你写。这事情后来没了下文,因为我们一直在听他说,除了吃饭睡觉,他始终都是在开导我们,写字的事搁在了一边。

这次会面,印象最深不是圆霖的字画,而是刚吃过就肚子饿,不管吃多少,一会儿便饥肠辘辘。这是非常奇怪的事,你可以说是庙里的食物不扛饿,总之,所有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都集中到了自己胃上。我读过李叔同的断食日记,形容饿的感觉有“腹中如火焚”和“腹中熊熊然”,当时就想,我注定是个俗人,不说别的,就这一个“饿”字的门坎便迈不过去。坦白地说,我们完全是因为饿逃下山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饿得这么夸张,这么忍无可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到山脚下,我们竟然就不饿了。

若干年以后,古鸡鸣寺重修,形神兼备的罗汉画像都是圆霖法师所绘。一位女居士听说我见过绘画的法师,非常激动,说人生有四个幸运,你已占据其三。有幸成为人,没当畜生,有幸成为男人,而不是做女人,有幸遇到明师,这是很了不得的缘分,圆霖法师是当代最出色的法师,在佛教界有着很高地位。十全十美只剩下最后一个,那就是有幸进入佛门,女居士的话让我感到惭愧,同时也没太往心上去。

又隔了若干年,我太太学会了开车,心里便琢磨周边可以去的地方,很自然地想到了兜率寺。于是开车过去,太太觉得这地方很美,很幽静,适合隐居,我便告诉她当年更美,更幽静,更适合隐居。当年没有通往山上的公路,连山门都没有,就几间破房子,柱子都是歪的,比现在要小很多很多。当然了,即便是到现在,兜率寺还是一座小庙,一点都不金碧辉煌,还是没有几位和尚,但是圆霖法师的名声早已传出去。坊间有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圆霖法师的观音菩萨,他的名声之大完全出乎意外,据说有许多藏家都喜欢他的字画。不少寺庙挂着他画的佛像,看到这些佛像,我心中不免一阵涟漪,情不自禁会想到当年的会面。

再次见到圆霖法师,老人家快九十岁,由于画名传开了,想见他一面并不容易。我远远地看着法师的寮房,门前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师父休息”四个字,心里便不忍打扰。带着太太四处看,向她介绍这地方原来的样子,告诉她哪些字是圆霖法师写的,分析他的字与弘一法师的区别。盘桓许久,走着走着又绕回到圆霖法师的寮房前,师父休息的牌子还在,却看见不时有人进出。太太知道我非常想见法师,说人家不是照样进去,你干吗不试一试呢。

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我对太太说,就算了,凡事都是缘,今天能来到这里,与圆霖法师隔墙相望,已经心满意足。这时候,一名老和尚从里面出来,太太便上去搭讪,说我先生二十多年前来过这里,与老住持有过交往,今天旧地重游,很想再见一见圆霖法师。老和尚说这还不简单,你们直接进去就是了。太太指了指门上的牌子,老和尚摇摇手,意思是说别理这个,进去吧。

圆霖法师居然还能记得我,他确实老了,完全不是二十多年前喋喋不休的模样。反应略显迟钝,说话要慢上半拍,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回应我的问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只是非常地想见圆霖法师,真见面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感到非常羞愧。穷巷唯秋萍,高僧独坐门,二十多年,法师还是那个法师,隐居在此山中,依然一尘不染,我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幼稚的学生,早已满头华发,一身尘土。

圆霖法师为我写了一张字,这是对当年许诺的一个了结。回去路上,既高兴,又若有所失,很想与太太讨论,如果真有缘进入法门,一直隐居此山之中,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然而这话说不出口,我爱我的太太,我们在一起无怨无悔,事实上从未有过真正的出家念头,偶尔会想到隐居,想过几天与世隔绝的清静日子,也无非以退为进,一闲对百忙,自己依然还脱不了那个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