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动物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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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怀念中的汤山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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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到来,问什么地方最有南京情调。我想了想,说大约还是在怀念之中,譬如玄武湖中山陵,名气很大,来头不小,你匆匆地去看了,未必就看出什么好来。情调和调情不一样,这玩意不是说来就来,说有就有,要有些准备,要有些积累。情调也是文化,想附会风雅,没文化不行。

20世纪90年代,在台湾的一次聚会,几位大妈冒出了一口音正腔圆的南京话,我十分惊讶。是群官太太,老公官职不大,混得不算太差,也好不到哪里。当年出嫁,总以为嫁了青年才俊,傍着前途无量的金龟之婿,没想到离乡背井,再也见不到爹娘。要说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娇生惯养,读有名的女子学校,接受别人羡慕的贵族培养。一口纯粹的家乡音,无端透着一种自信,我们今天都觉得南京话老土,人家却十分得意,毕竟当年的首都口音。

我让朋友想象这样的场景,漫步在大街上,一不留神,你看着蒋介石拉着宋美龄的胳膊迎面走来。又看见一个人似乎脸熟,等他缓缓走过去,你才想起来,刚刚那位竟然是李宗仁先生。民国的这些大腕根本不担心暗杀,他们很悠然地行走在街上,连个保镖都没有。

然后再告诉你,这地方就是汤山,是抗战之前,距离今天七十多年。那是此地最辉煌的年代,欣欣向荣,因为有可供沐浴的温泉,就有了蒋介石和党国大佬们的别墅。周末或者假日,天朗气清,达官毕至要员咸集,游目骋怀登高望远,别有一番风情。

汤山的历史可以追忆很久,最吸引人,莫过于袒裼裸裎,沐浴小憩。三五好友走过林荫小道,浸泡在温柔乡,好掌故的会告诉你,哪栋小楼才是蒋介石当年的茅庐。别墅不稀罕,关键是洗鸳鸯浴,温泉水滑洗凝脂,蒋介石可惜太瘦了。我不知道现在对外是否还开放,改革开放初期,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你肯花点钱,就能泡在蒋介石夫妇浸过的温泉池里。

有人说,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陶庐。有人说不是,是张静江公馆,送给蒋介石的新婚贺礼。都是专家之言,都言之有据,老实说我也搞糊涂了。事实上,今天见到的蒋介石温泉别墅,气派非凡韵味十足,都不是旧日原物,原建筑早在抗战时毁坏。

怀念中的汤山最适合叙述民国盛世,最能见证一段繁华神奇。仿佛命中注定,南京这城市能享受的照例是过眼烟云。渔阳鼙鼓动地来,日军铁骑入侵,国破家亡。瞬间于是永恒,盛世不再,欣欣向荣的汤山风情,立刻戛然而止。夕阳下,当年的抗日碉堡仍然错落,钢筋水泥堡垒太坚固,成了抹不去的前朝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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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图上看,南京与上海杭州三足鼎立,形成一个三角形。实际距离是杭州略近,只不过坐火车去杭州,要绕路经过上海,于是大家印象中,都觉得上海更近一些。

20世纪30年代,竺可桢先生被任命为浙江大学校长,他的家在南京颐和路一带,对分居两地很有些犹豫。好在有小汽车,来去也还算方便,走宁杭国道,到杭州只要六个小时,两头奔波吃点苦,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学科学的,做事认真,路上的时间正好用来思考问题。又喜欢随手做笔记,记得有段文字特别有意思,他记录途中所见,发现这一路市区除外,二百多公里行程,共遇见自行车七辆,驴车三辆,货车六辆,由此可见当时的国道,真是空空荡荡。

那时候的宁杭国道标准很高,从南京家中出发,半个小时就能到达汤山,实在太方便。二十一公里路程,出中山门,开足马力,不一会儿便到了。要知道这汤山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总是有些特殊地位,因为党国要员们的别墅都在这附近。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有人杰则地灵,有大官便名声远扬,因此是地方就有掌故,随处都可以八卦。

大人物别墅中,最喜欢黄栗墅草房。名人别墅照例要起个像样的名,名如其人,闻其名犹如见其人。譬如蒋介石的汤山别墅,因为是“行宫”,“圣驾下榻”之处,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怎么说都冒昧,非要竖招牌,只能写上“蒋介石温泉别墅”字样,毫无个性色彩。稍雅些的是戴季陶的“望云书屋”,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能读书,或者说准备读书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别墅称之为“书屋”,雅是雅了,仍然有几分矫情,有一点摆谱。

我猜想于右任先生的“黄栗墅草房”,不是随口就来,一定是再三琢磨。能有个浑成的好名字不容易,首先要现成,汤山附近得有个黄栗墅的地名。现如今走高速公路,每当经过黄栗墅服务区,便有下去休息的冲动,虽然那“草房”早无影无踪。也许最初还考虑过“草堂”,有点向杜甫致敬的意思,也可能设想过“草屋”,最后定名为“房”,声音响亮。当然最关键还是与书法有关,大家都知道于右任是当代“草”圣。

汤山的温泉又名“圣汤”,洗了可以超尘拔俗。抗战胜利后,当时的省主席王懋功花了48根金条,在这附近买了一栋别墅,改名为“劲园”,同时又在后面置了墓地,准备终老长眠,没想到很快国共大战,解放军百万雄狮已浩浩荡荡过了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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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天宝年间,刘长卿同学赴京城赶考,住进一家小温泉旅馆。正赶上玄宗冬狩,带着杨贵妃去华清池,那个浩浩荡荡的阵势,刚走出家门的刘长卿目瞪口呆。汤熏仗里千旗暖,雪照山边万井寒,此情此景落诗人眼里,照例得来几句。

唐朝好诗人太多,琳琅满目俯拾即是。往往会弄混,王二成张三,李白错为杜甫。刘长卿名气不小,生卒年月至今也不清楚。我能记住他的诗,因为最后两句有些励志:且喜礼闱秦镜在,还将妍丑付春官。那意思是说,考试如明镜一样公平,你是骡子是马,漂亮或者丑陋,能否进清华北大,够不够一本线,最后由分数说了算。

看来唐朝的考生也差劲,和今天相比,潇洒不到哪里。学而优则仕。上大学时,老师讲堂上解释《长恨歌》,念到“温泉水滑洗凝脂”,突然语无伦次,一个劲咂嘴,半天说不出话。然后引经据典大谈凝脂,偏偏我生性迟钝,肆无忌惮开始走神。凝脂的形容一点没让人联想到美丽,恰恰相反,只有一种黏乎乎的感觉。

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南京的汤山洗温泉,那是“文革”中,正上初二,全班下乡劳动。地点离汤山镇不远,也不知道是谁发动,男生女生稀里糊涂都去了。那岁数的男孩正处于发育阶段,赤裸相对,便会有些嬉笑的不雅话题。与众不同总是要被讥笑,先笑有,后来再笑无。

往事如烟,温泉成为大众的休闲享受,只是近年的雅事。汤山离南京不远,就在郊区,都知道那里有很好的温泉,因为交通不便,真正能去的机会并不多。在过去年代,冬天沐浴是一件大事,能洗个热水澡就很不错,还要想念温泉,这太奢侈了。

一直觉得唐玄宗挺不错,如果没有安史之乱,他的文才武略,并不逊于乾隆。遥想大唐盛世,皇上赐浴乃最高奖赏,无论男女,能跟圣上一起泡个温泉,死也值了。蒙恩每浴华清池,扈猎不蹂渭北田,很显然,玄宗十分愿意与民同乐,他知道洗温泉很爽,时不时会开恩让大家一起爽。

时过境迁,中国人的生活突然好起来。上海一位朋友电话里说,你们南京人真舒服,双休日可以去汤山泡温泉,过一下帝王生活。我无话可说,聊了一会儿,很吃惊地发现这位上海人与时俱进,早已是汤山温泉的熟客,远比我这老南京知道得多。

据说到双休日,汤山温泉池里都是说吴侬软语的上海人。作家陈村曾戏言,南京乃上海郊区。这话看来没错,南京是郊区,南京的郊区自然不可能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