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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赴白宴夫妻有别,官本位冷落人心

回到家里,见沈惠贞坐在沙发上,倪布然坐过去,问:“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这会儿商量。”

沈惠贞说:“潘书记的丈母娘死了,我想我俩都去一下吧!”

倪布然说:“你说的是潘池潘副书记?”

沈惠贞嗔怪道:“潘书记就潘书记,非得加个‘副’字干嘛!”

“本来就是副的,加个‘副’字名副其实嘛!”倪布然调侃道。

沈惠贞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当了这么多年秘书,你听过有谁这么称呼领导的?无缘无故的,跟我抬什么杠呀,真是!”

“好好好,我不抬了。”倪布然正色道,“潘书记家的一个白事,况且是丈母娘,又不是他的亲娘老子。一家子人,你去一下就行了,我就不去了吧!”

“还是都去一下吧。”她本来想说,夫君调到人文学院,也许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做出的决定。到底能呆多久,谁知道呢!万一有一天在那儿呆不下去,或者不想呆了,不是还得往行政机关调吗。即使再度调入行政机关,不是还有一个不断“进步”的问题嘛。如果上层没有人脉,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哭都来不及了。但她一看倪布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改口道,“就算是支持一下我的工作,行吗?”

“好吧,沈副处长。”倪布然又调侃了一句。

沈惠贞心想,自己为他着想,他却如此没心没肺。也就没有再说他什么。而就怎么个去法,随什么礼,搭多少礼钱这样的问题扯了几句,倪布然去书房里看书,沈惠贞换了电视频道,接着看她看过的一部韩国电视连续剧。

潘池丈母娘出殡那天,倪布然陪着沈惠贞前往殡葬公司吊唁。

他俩进了殡葬公司大院,就有人给他们各发了一朵白花,白花上系着一条细细的大红布条,不知什么意思,反正当地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俩认真地戴上白花,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倪布然扫一眼人群,前来吊唁的,大都是党政机关各部门的头头脑脑,怪不得沈惠贞特别重视,大概这也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如今变成丧葬文化的一部分了。

他这样边想边转悠着,沈惠贞忙着去献花圈、记礼,和熟人打招呼,忙得不亦乐乎。相比之下,他就显得冷清得多,这些头头脑脑们,在他当书记秘书的那会子,各个见了他总是主动和他打招呼,甚至套近乎,乃至于巴结也不算过分。现在明显的不一样了,见了他要么不屑一顾,要么冷冷地打声招呼,连握握手都显得那么勉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身份变了,身价也掉了。

这样转悠着,追悼会就开始了。他俩进了吊唁大厅,来宾们被安排到各自的位置上,倪布然注意到,头头脑脑们在正中间,面对着丈母娘的遗像肃然起敬;丈母娘的亲属在左边,披麻戴孝的,跪在那儿,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右边是其余的“亲朋好友”,无职无爵,显得无足轻重。

主持人宣布追悼会开始后,接着便以深沉的音调公布一份名单:“参加今天追悼会,以及送来花圈和挽帐的有:……”名单很长,完全是按公务活动中的排名顺序排列的,级别高的在前,低的在后;牛比部门的在前,一般的在后。沈惠贞是副县级干部,当然“榜上有名”,有名有姓地公布了出来。县级以下的,没有资格上榜,管你姓甚名谁,统统撂在“以及亲朋好友”中,一锅烩了。即使像倪布然这样的学者,也不例外。他听了以后,多多少少有点失落的感觉。

追悼会结束后,他俩乘车挤入长长的车队,随着送葬大军前往老人家的最后一站——殡仪馆。烧完丈母娘,又随车队回到市区,到乌酉大酒店用餐。

他俩进入大厅,大厅里摆满了一桌一桌的酒席,门口迎宾的,里面接客的,全是机关干部,大多与倪布然相识。倪布然和他认识的一位迎宾先生打了个招呼,问道:“是在这随便坐吧?”

迎宾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在这随便坐,沈处长到这边来!”说着拉起沈惠贞就往前边的包厢里走。沈惠贞随那迎宾先生走后,倪布然在大厅里“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心里横竖不是滋味。他想,这纯属私事,来这儿的都是主人的客人,本应一视同仁,平等对待。而如今客分三等,县处级干部进包厢,配专人伺候,县处级以下的,就被泛泛纳入“亲朋好友”之列,自己在大厅中找个座位坐下来。真是岂有此理!

倪布然纳闷了一阵子,便释然—笑,心想,这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也不是只有潘池才这样,而是一种习俗,一种文化现象。作为人类学研究者,他深深懂得这种文化现象的历史渊源。在中国古代,人们把朝庭命官以外的人称作“白身”、“白丁”或“布衣”什么的,仅从服饰上一眼就能识别出官员和百姓。与人交往,注重身份和社会地位,就连具有改革精神和民主思想的刘禹锡,也在其《陋室铭》中夸耀他“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种待客文化和官本位意识,深深地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沉积到人们的每一块骨头里,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个体,要从大厅转移到包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努力将布衣换成官服,拚命挤进官僚行列,哪管它是官本位还民本位,人类学还是动物学!

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酒席散了。沈惠贞从包厢里出来,脸喝得红扑扑的,她忙着与领导打招呼,自然就冷落了自己的丈夫。倪布然走出大厅,匆匆离开人群,搭了辆出租车,径直向学院驶去。

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看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他就躺在沙发上,打算小睡一会儿。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沈惠贞的,他不情愿地摁下接听键,有气无力地说:“什么事,说!”

那边说:“人家好心好意问候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嫌我态度不好就不要来打扰,正烦着呢!”倪布然语气生硬地说。

那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稍停,沈惠贞温和地问道:“烦谁呢,谁惹你生气了?”

“没人惹我生气,”倪布然没好气地说,“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呵呵。”沈惠贞笑呵呵地说,“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社会本来就这样,高低贵贱,自有定数。”

“你说什么呢?”倪布然大声分辩道,“不要以为当了个伺候人的芝麻小官,就觉得了不起了。”

“伺候人的官也是官,县太爷,不管正的还是副的。而你呢?”沈惠贞一改温和的语气,冷冰冰地说,“什么叫社会地位,这就是!”

倪布然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他翻起身,合上手机,愣愣地望着挂在墙壁上的名人肖像和他们的名言,心中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凉之情。他想,如果这仅仅是沈惠贞的个人之见,本不算什么,但他从潘池丈母娘的葬礼上,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不是什么个人之见,而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集体意识或潜意识。一个把官位视为衡量个人社会地位高低的唯一标准的民族,不知这个民族的优势和前途在哪里?他这样想着,手机又响了,他看都没有看,就接了起来。

“没生气吧,刚才话说得重了,不要往心里去。”那头传来沈惠贞软绵绵的声音,接着,她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我说得是实话。离开市委这么些日子,我想你也该悟出一点什么了吧。别的不说,别人看待你的那个眼神,那个态度,你仔细玩味玩味,在离开市委前后,是个什么情形!布然呀,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同意,我立马去找市委的领导,咱们还回市委,好吗?”

倪布然听着沈惠贞的电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难道自己的选择真的错了,就像老婆说的,搞学术“苦海无边”,回到官场就“回头是岸”?“岂有此理!”他脱口而出。

“你这同学就这样让你上心,”沈惠贞揶揄道,“不成把她也一块儿调到市委,这样总可以了吧!”

“瞎扯!”倪布然忿然道。这样说着,有人敲门,他合上手机,喊了声“进!”

应声进来的正是他的同学艾妮。他不觉笑笑,心想怎么这么巧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有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我也分享分享。”她看倪布然的脸微微有点红,没心没肺地笑着,就和他开了句玩笑。

倪布然站起身,礼貌地把她让到沙发上坐下来,想起沈惠贞最后那句话,不禁又冲她笑笑,说:“要是把你调到市委去,你觉得怎么样?”

“别逗了,我哪有那本事呀!”艾妮不假思索地说。

倪布然收起了笑容,睁大眼望着艾妮,不解地问:“如果你觉得有本事的人才能够呆在市委,你为什么要我调出市委呢?”

艾妮一时语塞,回答不出来。倪布然正色道:“如果你也认为搞学术‘苦海无边’,那我真地应该考虑‘回头是岸’了。”

艾妮看他有点着急的样子,赶忙说:“我跟你开了个玩笑,看把你急成这样。”接着她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知道你喝了些酒,而且心里不痛快。我们出去,找个地方给你醒醒酒如何?”她看倪布然犹豫不决的样子,站起身,伸手拉起他,一起出去。

刚出学院大门,碰上了一个熟人,倪布然向艾妮介绍道:“这是中国文化研究会的孔主席。这是人文学院的艾老师。”

他俩冲倪布然笑笑,互相握握手,异口同声地对倪布然说:“我们也是老熟人了。”说罢,三人面面相觑,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孔主席对他俩说:“天缘凑巧,那就找个地方随便聊聊如何?”

倪布然和艾妮对看一眼,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孔主席:“那你点个地方吧!”

孔主席略做思考,对他俩说:“我喊一二三,三人共同说出各自想去的地方,看咱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好。”倪布然说。

于是,孔主席伸出手指头喊:“一、二、三。”

他的话音刚落,三个人同声喊出了“乌酉湖”仨字,他们相视一笑,恰有一辆出租车路过此处,三人招手拦下,上了车,向乌酉湖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