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王安石和他的北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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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皇帝也搞不定的利益集团(2)

“出将入相”才是士人入仕的最高标准,在地方能为祖国看大门,回到中央能够总理国家。韩琦可以,虽然成绩不太理想,至少他做到了。韩琦与范仲淹相比,他多了一份蛮干,少了一份巧劲,缺少范仲淹那种政治口号的宣传手段。

在西北边境同西夏对峙时,韩琦是主战派,他曾说:“元昊虽倾国入寇,众不过四五万人,吾逐路重兵自为守,势分力弱,遇敌辄不支。若并出一道,鼓行而前,乘贼骄惰,破之必矣。”可见他没拿李元昊当回事儿。他主动进攻的思想战略令他取得任福夜袭白豹城的胜利,那时候他很牛,相反范仲淹龟缩防守,建立军事据点,跑马地似的搞占领。在韩琦看来老范搭的窝棚根本拦不住李元昊的骑兵,说别的没用,还得进攻好使。不知什么时候,当地出现了一首民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民谣不管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韩琦知道那是老范写的,他理亏才把韩琦排在前面。若是范仲淹打了胜仗,民谣的顺序绝对一变。

可惜好景不长,宋夏好水川一战,任福全军覆没。韩琦不得不由攻转守。相比之下人家范仲淹就聪明多了,他在前线的舆论宣传工作做得非常好,人格完美,形象高大,乃至于犯了大错,朝中也有人保着。范仲淹曾在宋夏交战的关键时刻与李元昊书信往来,原本以为可以通过外交途径搞定西夏,结果被人家玩儿了。

李元昊一代名将,将计就计稳住范仲淹,从而重创韩琦。那时候李元昊虽然称帝,但大宋不承认他,只拿他当臣子看。所以你范仲淹身为前线指挥官有什么理由给反叛的臣子写信?平章事吕夷简、参知政事宋庠弹劾范仲淹,以“人臣无外交”为由,要求立斩范仲淹。杜衍等人力挺范仲淹,后来吕夷简不知为什么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也挺范仲淹,简单处理了一下,不了了之。韩琦一看范仲淹经过舆论包装后,俨然一脸忧国忧民相,竟然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妥了,跟着他混吧!他们在前线的舆论宣传给宋仁宗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两个是帝国的肱骨之臣,具有开创新世界的才能,然而他们的表现令所有人大失所望。

韩琦来到扬州当日,王安石没显得特别激动,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不过是换了个领导而已。韩琦知道王安石,此人当年差点儿考中状元,而且王安石的文章独具特点,文坛上已小有名气。韩琦之所以在知名度上输给范仲淹,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文章水平不过硬,喊不出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高大全的口号。

王安石起初对韩琦是尊敬的,他也希望能从前辈那里学到更多的工作经验,毕竟人家是经历大风大浪的人。但是知扬州时,韩琦三十八岁,上过战场、搞过改革,又经历过官场的波诡云谲,人到中年的他比别人更能体会到安定的重要性。所以在扬州任上,他注定不会有什么作为。王安石渐渐对他失去了最初的惊讶,理性地看透了他。

王安石一如既往地刻苦学习,每每通宵达旦,这对已在体制内的人来说显得有些多余。新科进士上任伊始,反正也没啥实际工作,更多的人往死里放松。何况扬州是个好地方,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自古繁华之地。火力旺盛的王安石能收摄心神专心苦读,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一次,王安石读书通宵,实在困倦才眯了一会儿。一睁眼睛早已日上三竿,王安石把书一扔急忙往府衙跑,来不及洗漱,蓬头垢面的,一脸颓丧相。韩琦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毕竟是年轻人有正事的不多。看他那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就知道昨晚上在哪里眠花宿柳了。

韩琦拿出领导和长辈的姿态,教训道:“君年少,不可荒废了学业。”

王安石默默立在阶下,一言不发,既不接受领导训话,也不反对长官教训。他是一个实诚人,特别执拗倔强,他相信事实是事实,无需增添过多虚伪的狡辩。虚伪不是个人行为,它是官场的需要,维护上下级关系的实用手段。对于此,王安石不屑,他更加清楚地看清了长官韩琦不过如此,以貌取人罢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长官连调查都没调查,仅仅以自己的经验见王安石邋遢德行,主观臆断他“夜饮放逸”,有点儿欠考虑,让下属情何以堪。

那一年,王安石只有二十五岁。

也许韩琦不知道,王安石已经是当爹的人了,长子王雱一岁多,他哪有那个闲工夫出去夜饮放荡。

此外,他已是风靡文坛的冉冉新星。王安石完成了一部重量级哲学作品《淮南杂说》,又名《王氏杂说》。这本书是那个时代的超级畅销书,具体什么内容无法得知,已经失传了,只留下“其言与孟轲相上下”的当世人评价。《淮南杂说》阐述了王安石自己的思想主张,竟然与孟子他老人家不相上下,可见其思想水平之高大伟岸。在《淮南杂说》问世20多年后,司马光上了一篇《论风俗劄子》,论述这本思想学著作对当世士风的影响。借此可证明,在“其言与孟轲相上下”的《淮南杂说》流布于世之后,对于当时的文风,确实是起到了“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的导向作用。宋代新儒学复兴产生了宋理学,是王安石首倡的性理学说。

被领导批了,王安石与韩琦的关系不温不火,不管长官怎么说,他该看书还是通宵达旦,依旧很多时候不洗漱就上班,我行我素,卓尔不群。有个性没什么不好,但如果个性过于鲜明,势必导致人际关系稀疏,遭别人诟病也在情理之中。王安石的犀利、务实的治学精神和倔强、执拗的性格弱点早早暴露而出,在他的前半生给他带来了辉煌,却要用后半生的时间悲壮偿还。

王安石与韩琦交集不多,没过多久,他因秩满回到了京城等待述职。

庆历六年(1046),王安石到了开封汴梁,随着他的到来,京城忽然刮起了一股“王旋风”。

·《河北民》,就是下基层的原因·

庆历六年(1046年)六月丙寅,中原大旱。

朝廷下诏,开封府久旱,民多死,令京城去官井远处益开井,于是“八厢凡开井三百九十”。以此来缓解是年旱情。大旱起于陕西,最后波及北方、中原等地区,看规模应该是百年一遇,直接经济损失无法估算。

王安石从扬州到开封的一路上,严酷的社会现象,触目惊心。帝国所谓的盛世,在天灾面前显得脆弱无力,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祸,敲诈勒索,发国难财的比比皆是。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收入了他的诗作《河北民》中。王安石讨厌李白的浪漫浮华,推崇杜甫的沉郁诗史,这首《河北民》能看出一些端倪,全诗文词平白真切,毫无渲染夸张成分。

河北民

文/王安石,淮南签判秩满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天地白日昏,路旁过者无颜色。

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诗中记录了客观的社会现实:黄河以北的人民处在辽国与西夏边境,常受侵扰,生活艰辛。宋廷通过“岁币”方式暂时得到苟安,却将大量经济负担摊派在老百姓的头上。今年老天爷耍起了暴脾气,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即便这样,老百姓依旧要服徭役去做河工,官府不会管你死活。在这种毫无人性的情况下,老百姓选择了逃荒。然而王安石刚从南方回来,那里的情况比北方强不了多少。丰年自无食,拿什么接济你们?倘若你们生在唐代贞观年间就幸福了,那时候粮食大丰收,突厥被打跑,百姓安居乐业,齐夸朝廷的领导。

王安石通过简单平实的记叙,抨击了宋廷救济不力,最后一句,表达了对朝廷的不满。

“贞观之治”是古代中国的治世,引无数人向往。可历史上的“贞观之治”却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美好。贞观元年(627年)关中大饥荒、贞观二年(628年)蝗灾、贞观三年(629年)水灾……终贞观一朝,户数不及隋朝十分之一。农耕社会人口是国家财政收入的支柱,人口少国力自然下降。直到唐玄宗天宝十三年(754年)国力才刚刚追上隋朝,历史惊人的相似,继而出现了安史之乱。

王安石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京城。宋代的磨勘制度规定,文官三年,武官五年。秩满之后,没什么考核制度,直接升职或调任其他岗位的工作。

王安石在扬州结束了“实习”生涯,回到京城,等待述职。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得意事。王安石在京城遇到了好哥们儿曾巩,他在国子监上学。哥儿俩喝茶叙旧,叫上了老宰相韩亿的儿子韩维、韩绛兄弟。当时朝廷大员们都看到了,年纪轻轻的王安石撰写《淮南杂说》,其思想水平与孟轲不相上下,他的仕途将会光明得一塌糊涂,必是帝国未来的决策层人物。所以各大政治集团开始挖墙脚,希望王安石能够投入他们的麾下,韩氏家族是其中一支力量。

韩氏家族创始人韩亿,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进士,宦海浮沉,最后干到副宰相,以参知政事知应天府致仕。韩亿有八个儿子,韩纲、韩综、韩绛、韩绎、韩维、韩缜、韩纬、韩缅,全部出仕做官,后来韩维、韩缜先后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相比老韩家,另一支辉煌的政治力量是致仕不久的吕夷简家族。吕氏家族创始人乃太宗朝三度拜相的吕蒙正,他有七个儿子,分别是吕从简、吕惟简、吕承简、吕行简、吕务简、吕居简、吕知简,皆入仕做官。政绩斐然,知人善任,富弼等下一辈官员是他推荐的,富弼虽是宰相晏殊的女婿,但绝不是通过裙带关系上来的。

咸平六年(1003年),真宗朝拜永熙陵过洛阳,看望致仕的老宰相吕蒙正。

真宗问:“老宰相你七个儿子中,哪个能继任宰相?”

吕蒙正想都没想答道:“诸子皆不足用,我侄子吕夷简,真乃宰相器也!”

真宗记住了吕夷简的名字,回去后写在屏风上,提拔年轻的吕夷简为龙图阁直学士迁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事。当时吕夷简的职位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市长。真宗驾崩后,吕夷简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登上了相位。史上对吕夷简的评价很高:“仁宗初立,太后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夷简之力为多。”位列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吕夷简的儿子吕公著为哲宗朝宰相,接替司马光,执政期间挺过王安石。爷儿俩都是宰相,都封了申国公。吕家后人诸如吕希哲、吕好问、吕本中等,在仕途上不及先祖煊赫,但在哲学上比较辉煌,尤其南宋的吕祖谦,学术界的三位泰斗之一,号称“东南三贤”,另外两个是朱熹和张栻。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吕祖谦在江西省上饶鹅湖寺主持召开了中国哲学史上的一次盛会,调和朱熹和陆九渊的思想异同,即是思想史上著名的“朱陆之辩”,史称“鹅湖之会”,开书院会讲之先河。当时中国两种思想力量的碰撞,争论极为激烈,最后不欢而散。直到335年后,明代理学大师王阳明在北京给这场思想史上的争辩下了定论。

初露锋芒的王安石刚到开封,早已是各大政治力量欲要拉拢的新鲜血液。曾巩也看到了这点,所以他提议王安石进入阁馆工作。为了以后能前程似锦,进入阁馆是必由之路。

按照宋帝国官场不成文的规定,新进士但凡秩满,经过在地方的三年历练回到中央后,有资格参加阁馆的考试,进入阁馆工作。阁馆是指史馆、集贤院、昭文馆,掌管藏书、校书与修史等工作,相当于中央图书档案馆。当然,进入中央阁馆工作官职也不会很大,授官如昭文馆校书郎、集贤院侍读学士、史馆修撰等,做类似编辑、校对等工作。即便如此,虽然工资不多,品秩不高,但那是所有文臣的首要之选,更像一种政治出身,从阁馆走出去的官员仕途光明,有跻身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资格。与明代的翰林院异曲同工,明英宗天顺以后,但凡入内阁的朝廷重臣,必须在翰林院经过实习。这对所有文臣来说有着巨大的诱惑,尤其那些刚刚参加工作的新科进士们。

作为朋友,曾巩绝对够意思,他自己虽没考中进士,但希望朋友们仕途明朗。他给朝廷上疏举荐王安石进入阁馆工作。为此,他特意跑到远在滁州的老师欧阳修那里,拿着哥们儿的文章给老师看。欧阳修看过王安石的文章,“爱叹诵写,不胜其勤”,对这位年轻才俊无比佩服,也诚恳地向中央推荐了王安石。

中央向这位帝国未来中坚政治力量伸出橄榄枝。以王安石的水平完全可以进入阁馆工作,考试不过是走个过程而已。在所有人望眼欲穿之时,王安石却拒绝了决策层提出的让他去图书馆工作的建议,一下子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如果满朝官员像他一样亲眼所见《河北民》的惨况,他们会理解王安石为什么放弃清要之职,选择去地方锤炼。王安石已在扬州度过了三年闲得牙疼的生活,闲职不是他的性格,他是个务实的人。这种精神来自老爹王益,他希望能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以兹检验自己的才能。

中央满足了他的要求,庆历七年(1047年),王安石知鄞县,开始了他真正的执政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