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开”少年最终低声说道,“他们真的不开,艾夏,你不懂,他们吵架,他们不幸福,但是他们不知道是谁的错,所有人都促成他们的婚姻,所有人都赞美他们的婚姻,每一个人,你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幸福,那简直就是有罪的。但是他们知道……即使他们不知道伪人,他们仍然知道那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婚女因,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就像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父母一样。我不知道我能恨谁,他们是我的父母啊,那是……没法选择的,命运一样的东西。你不知道向谁喊,你不知道向谁抗议,你只知道事情变成了这样,而且不是任何人的错,于是就只能恨自己,恨一切……没有一样被决定的事情是可以真正带来幸福的,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我也没有,我知道那种感觉,被决定和被饲养的感觉……”他突然抬起头来,嘶哑着嗓子咬着牙说,“我恨你!我恨你们!”
艾夏什么也没说,只是操纵着飞船泊入星轨。
星轨内部和艾夏的公寓一样空空荡荡,在这里穿行的伪人仆役者卩没有费心做出人类的仿真外表,一个个顶着圆圆的金属脑袋走来走去。艾夏领着少年穿行在长长的走廊里,步灯明灭,照亮前方的路。
“这里有真人么?”少年忍不住问。
“我们分散居住在星轨的不同地方。这个地方很大,我们只有一百多个人,所以彼此都居住得非常分散。”艾夏解释道。
“那些在下面的世界“老死”的人呢?你说过他们都被接到星轨上来了。”
“嗯。”艾夏点点头,“这就是问题。他们都被冷冻着,没有一个被解冻。”
“为什么?”
“他们不敢。”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了控制室,艾夏推走进去,让伪人仆役调节好通信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已经让他觉得奇怪和不安,而瑞安留下的话语也透露出某种不祥的意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来,打开通信器。
虚拟的影像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五、人类的果实
“那是什么?”法雷尔紧紧抓着艾夏的手,在他们面前,控制室转眼间变成宽大的虚拟会议室,127名最初创建伪人世界的人类全部列席于此,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演讲台上,用年轻而富有激情的双眼注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
那是年轻时候的艾夏,是的,年轻,不仅仅是指这具皮囊,那时候他是真正的年轻人,26岁,所有幸存者中最年轻的一个。
他记得这次会议,他永远不可能忘记这次会议。因为在那之后他将自己从星轨上半永久地放逐到伪人世界里,和他的同类分道扬镳,除了瑞安,他几乎和所有人都断绝了联。
那个影像开始发言。“我是艾夏,艾夏·罗斯。”他说。
我是艾夏,艾夏·罗斯。我是幸存者中最年轻的一个,但是我要求发言。
站在这里,我只能看到你们的影像,我们所有人都居住在距离其他人无比遥远的地方,在星轨上我们的平均距离是120公里,有些人甚至在外太阳系轨道离群索居。
我知道你们的恐惧,你们害怕自己,害怕真人,害怕即使是我们之间的对话都可能引发暴力争斗。我们放逐自己,用伪人仆役包围自己,并拒绝所有和其他真人的联系。
但是我今天必须对你们说话,而我乞求你们倾听。
我知道伪人世界已经建成,但是我坚持认为,伪人算法对暴力倾向的控制并非真的有用,事情很可能变得更加糟糕。一个人理所应当要为了他做出的事情负责,包括暴力行为。我们用伪人世界包办了我们后裔的一切,从自由到环境,这剥夺了他们作为一个为负责的。
我们当初是如此恐惧自己的暴力?中动,却忘记问一句这冲动是否真的是我们天生得来。以及,我们是否真的能够为别人去除它们。
我请求你们放弃伪人世界。我请求你们在我们身边将我们的后裔抚养长大。我请求你们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暴力倾向和欲望,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孩子。
我请求你们把真相还给所有人,包括你们自己。
将会有死亡,惨烈的死亡和悲哀的死亡,但是也会有希望。我们需要新鲜的血液,新的思考和新的活力,我们已经几十年没有任何新的发明与进步了。我们需要走到一起,聚集到一起,唤醒星轨,我们应该重新建立我们在各大行星的城市,我们需要充实我们的群体,培养我们的后继者,我们应该继续向前,把暴力的阴影抛在脑后。
将会有战争。
将会有死亡、战争、饥荒、瘟疫和灾难。
但如果我们只是一味逃避它,而不是迎上去战胜它,我们将再也不配被称为。
我请求你们回应我。
我请求你们回应我。
我请求你们回应我……
那个孤独的身影一次次请求着,然而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沉寂,仿佛亘古以来就如此沉默,并将继续沉默亿万年。
“请大家就此提案投票。”一个机械女声回荡在会议室里。
一盏,两盏,许多盏表示“反对”的红灯在年轻人的背后亮起,唯——盏代表艾夏自己的绿灯最终闪烁在126盏红灯中间,仿佛野火中一株弱小倔强的幼苗。
年轻人转过身,走下演讲台。那一瞬间他仿佛衰老了一百年,最终定格成如今的。
“那个是你。”少年轻声说,汗湿的小手紧紧抓住艾夏的大手。
“是的。”艾夏注视着往昔的幻影,“是我。”
“艾夏,也许我们当初应该听你的。”
两人转过头去,看到瑞安纤痩高挑的身影幽灵般出现在门口。
“这是什么意思,瑞安?是谁改写了函数?你给我看过去的录像做什么?”艾夏冷冷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函数是我们改写的。艾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正确的,而我们将不得不改正一些错误。”她轻声说,“你们两个,跟我来。”
他穿过漫长的走廊,穿过一处处居住区,很多区域已经蒙上了薄薄的尘土,另一些区域看上去也空置了很久。
“其他人者卩去哪儿了?”艾夏问,少年不安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瑞安没有回答。
终于,她在一扇巨大的舱门前停下了脚步,这扇门近10米高,20米宽,足可想见里面舱室的容积。
隔着一堵透明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在幽蓝的灯光下排列着一个个晶莹的容器,里面是圆润洁白的脑,仿佛一颗颗丰满的果实。它们巨大而又充盈,无数颗裸脑在培养液里浮沉,整齐地排列着,填满了整个舱室,一侧还留有一行行通道,等待新的裸脑被放置进去,仿佛人类文明结出的丰硕果实。
“他们都在这里。最初的和女口今的,先祖和后裔。”瑞安柔声说,“包括我们从伪人世界收割来的那些人,还有当初创建伪人世界的那些人。”
“……为什么?”艾夏最终挤出一声几近窒息的质问。
“因为恐惧。”瑞安回答,“如果没有肢体就不会伤害别人,如果情绪可以通过溶液调控就不会有愤怒,如果所有的思维都连接在一起不分彼此,就不会有憎恨。”
“所有的?”
“所有的。”
“为什么瞒着我?”他伸手抓住瑞安的衣领。
“我们害怕你,就如同我们恐惧自己曾经的样子一样。你是唯一的反对者,你是……唯一正确的那个人。”
他突然意识到了瑞安用的那个词。
“你们。艾夏低声说。
“我们。”瑞安点点头,她的脸渐渐蜕化成伪人那毫无表情的脸,“我们。”
艾夏想说话,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在一百多年前要求过的,如今我们将会给你。分割函数是我们改写的,甚至那个孩子——”瑞安向法雷尔点了点头,“也是我们引到你身边的。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须试,和多年前的那个家庭测试一样,须B式的结果证明,真人的暴力倾向在伪人世界里正在急剧增加。你是正确的。所以,我们选择离开太阳系。”瑞安平静地述说着,“我们已经掌握了从幼年胚胎直接培养幼年脑的技术,因此,我们不再需要真人,只需要伪人。再见,艾夏。不,永别。星轨留给你,太阳系都留给你,伪人仆役也会留一些给你,你将成为空荡的世界里的帝王,你将掌握整个算法,你打算给地球上的人们什么,都随你……自由也好,伪人也好,都随你……但是你选择的,你承担。”
说话间,那间巨大的舱室已经远去,而瑞安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模糊含混,最终变成一座毫无表情的伪人雕像。
弱相关计算。他这样想着,无力地跪下去,将脸埋进双手。
不,这不是我选择的,为什么如今却要我来承担?如果当初可以阻止伪人算法的运转,那么世界就不会是这般模样。
在他的监控员眼镜里,算法仍然在运作,死亡和暴力仍然在不断被引发。是的,他是正确的——他还记得,当初设立伪人算法之前,真人的暴力倾向接近百分之十。但是如今……已经接近百分之六十。
当一个人迷失在假象里,不知道该憎恨谁时,他就会去憎恨一切。当他的自由被环境摧毁时,他就会想要去摧毁一切……就像法雷尔的父母那样,伪人算法并未真正消除真人的暴力倾向,相反,它加倍强化了那些真人的狂躁心理表现。
我能够给他们真实吗,在真人本身已经被扭曲之后?或者,我要继续欺骗他们,将欺骗与和平维持下去?
他徒劳地想寻找一些安慰,从那些在地球上的后裔身上,从那些即将陷入暴力、谋杀、毁灭、战争和死亡的自由的人身上寻找一些慰藉。又或者,从那些安静平和地生活在伪人中间、对自己的命运被算法和函数拨弄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寻找一些慰藉。
不,我找不到。他闭上双眼,向前和向后都是深渊,自由和欺骗都握在他的手中,但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他无法承受的重量。
世界变成某种巨大空旷的东西,迅速离他远去,寂静和寒冷将他包围。
“艾夏?”
少年细小的手轻轻落在他颤抖的肩上。
(后记)
事情的开端是在一个QQ群里,笑谈起最近的一个想法: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真的,而整个世界者卩是为他构架的,这该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米高扬·沙拉巴吉”(应要求隐去这位年轻人的真名)跳出来说,不对,其实用不到那么多资源,因为一个人的活动很有限。
“黑猫”突然就想起了卫斯理的一篇小说,在那篇小说里,卫斯理将人类比做昆虫,在无限的世界里走着永恒的有限的循环路线。
真的用不了那么多计算资源。“米高扬”说。你看在很多游戏里,向远处看去,远景都是模糊的,但是你不会觉得很不舒服,因为生活中我们也看不到非常远的地方。所以,只要模拟这个人目光所及的世界就够了,其他的运算者卩可以节省下来。
于是,“黑猫”和“米高扬”,以及“八个铜币旅店”QQ群里的朋友们开始了更进一步的讨论、思考——环境资源可以节省下来,那么这个“真人”周围的“假人”呢?那些和他交谈、和他生活起居相关的机器人,应该是要很多模拟计算资源才能支持的吧。不过,一个人可以同时和几个人接触?和三个人聚会?和一群人聊天?和50个人在一个QQ群里扯淡?
用不了50个,一个QQ群里活跃的人不超过20个。
于是突然发现,伪造一个世界,其实根本不用非常奢侈。而真人无从发现这一切,因为在他感知范围内的一切者卩是很逼真很正常的。
其实,这是一个古老的悖论:
你永远无从知道,在你的感知范围之外的世界,哪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