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星潮——中国新生代更新代科幻名家新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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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赶在陷落之前(2)

然而大业十四年四月七日这天的我,并没有想到那么多。我被一个卖面具的货摊所吸引,站在跟前久久不愿离去;货摊上挂在高处的面具我根本够不着,而单是摆在最低处的这些就已经十分漂亮了!其中一张面具是一只两角的辟邪,流光溢彩,惟妙惟肖。我伸出手来,可手指刚碰到面具,它就掉了下来。

面具背后露出一张好看的脸。

我清楚地记得这张脸。就在一个月前,长秋寺颇有些凉意的春夜里,我曾盯着这张了。

离阿奴,我记得他的母亲是这么唤他的。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上次见他时的那种流转的白光。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鬼。

离阿奴伸出手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笑了:“你能看见我?”

“嗯,”我说,“你现在是鬼了。”

可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把一个和我一般高矮的鬼放进竹编的笼子的方法。

“你愿意跟着我走么?”我只好问他。

他点点头。

庄桃树从墙上跃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枚苍黄的纸鸢。

离阿奴说,当时他的母亲并不知道,他的祖父已经死在了遥远的南方。

离阿奴、他的母亲南阳公主、父亲宇文士及三人,被父亲起兵叛乱的哥哥宇文化及派来的家丁庄桃树活捉在自家的院子里。

被带走的那一刻,离阿奴甚至有一丝兴奋。

然而不久,当他们作为俘虏被带到山东聊城,一个名叫窦建德的人对他们说,自己必须杀光所有姓“宇文”的人。因为姓“宇文”的人杀了皇帝老儿杨广。

离阿奴被杀了。他的母亲南阳公主只流了一滴眼泪。

然而对我而言,洛阳的宫城里住没住皇帝,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和尚、商人、百姓、官员和卫士们而言,似乎也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真正要紧的是亘古不变的历法和节日,迁徙不止的白骨和者卩城。

我摸到衣角里还有几文钱,于是带着离阿奴去吃烧饼和糖人。

我们又听了念梵唱经,看了吞刀、吐火,离阿奴很高兴。

“对你没有好处的事,你做么?”我问他。

他嘴里嚼着油杉〖,摇摇头。

“我求你做呢?”我又问。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

“帮我抓个女鬼吧。”我说。

如果真的抓到了朱枝,迦毕试就会死心,洛阳就会见光,所有的鬼魂都会消失不见。那个时候,离阿奴也会消失不见。因此,让离阿奴帮我抓朱枝,我心里很愧疚。这就是我那么大方地请他吃东西的原因。

而离阿奴只是看着我,毫不犹豫地猛点着他那漂亮的脑袋。

百戏的演出让洛阳的中心更明亮,而四周却也更黑。

波波匿一路追着朱枝的气味到了长秋寺。

我和离阿奴蹲在她设的陷阱旁,眼目青一眨也不敢眨。

二更天的时候,青石板的巷道渐渐变成了红色。

因为走来了一个穿红衣的女人。

“那就是朱枝。”我对离阿奴说。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散得到处都是。

只要她走过了第三棵柏树,我和离阿奴同时使劲拉起手里的线头,朱枝就会被关进波波匿事先设下的竹篾笼子里。

一步,两步,三步……

扯线。

朱枝发出尖利的叫声。她像一颗珠子那样弹了起来,高高地飞过我们头顶,落在了长秋寺的院墙上。

她不停地叫着,叫声凄厉刺耳,我赶紧伸出两手来捂住耳朵。

离阿奴已经追了上去。

等我反应过来,气喘吁吁地跟上去,朱枝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们靠着院墙停了下来。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脑海里是朱枝飞起来的样子。风吹着她深红的裙角,它们在夜幕中鼓起和飘动的姿态是那么炫目,就好像是她只是一缕花蕊,而层层的花瓣正从她身上苏醒。

过了一会儿,地上映出了一个狭长的影子。

我抬头,看见波波匿。

“抓着她了么?”我问。

她没有应声,递过来一屉竹篾笼子。我举起来,借着灯笼的微光仔细端详:里面空空如也。只沾了些夜露。

“又跑了?”

波波匿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突然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我赶紧解开一直捂在怀里的蒸糕,递到她跟前。她闻到里面石香菜的气味,总算有了好脸色。

波波匿咬了几口蒸糕,同我一道往延年里的家走。

每次抓不到朱枝,波波匿就会一连暴躁好些天。我却隐隐有点快乐。或者其实我并不是真心实意要抓住朱枝的。不然为什么我们抓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抓到过她呢?

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出来吧,别躲了。”

离阿奴从黑影里现出身形来。

就这样,我和离阿奴一左一右地跟着波波匿,像祖孙三人那样,走回了延年里。

【武德三年冬至】

武德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站在长秋寺的莲池旁,手捧在脸前哈气。不远处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面目模糊的小沙弥趴在岸上敲着池面的薄冰,一面嘴里嘟囔着:“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新皇帝选了长安做都城。那是一座在若干年前我们曾路过的城市。洛阳从长安的身上碾过,向着日落的方向奔去。东都变成了西都,西都变成了东都。而在我们身后,名叫李渊的新皇帝端坐在崭新的龙榻上,他的子民在倾隹的残垣间修筑起一座全新的帝都,长安就如同当年的洛阳一样,接受着世界的朝拜。

洛阳并没有陷落,人们却已渐渐将它忘己了。

我的五官和四肢日益敏锐起来。我能在黑暗中穿针引线,在青兽一样的屋脊之间跳跃,在比丘尼的歌声中听见洛阳城里最私密的呢喃。直到有一天,在我习以为常的迦毕试的心跳之外,我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跳。这种陌生的心跳就像猫走过屋檐或是雨滴落庭院。最后我终于搞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也终于明白原来命运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河。它会推着你走向某处。不管你不。

在一个晦暗的黎明,波波匿突然厌倦了她这辈子唯一着迷的事情。“禅师,”她用一种不紧不慢的口气对我说,“你去抓朱枝吧。抓住她之后,就去找迦毕试。”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好像突然被人看穿了一样。我已经可以抓住朱枝,但每次都故意放走了她。我甚至不再关心洛阳什么时候陷落,因为我害怕阳光照到洛阳城里时,离阿奴就永远消失了。

然而波波匿的话对我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孤独像脐带一样连着我们,我已经把波波匿当成了世上唯一的亲人。

冬至这天,朱枝把自己关在永康里的一间客房。

她从里面把房门闩上,独自在房里诵起了《大悲咒》和《小十咒》。

我正在门外发愣,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刚藏好,就听到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接着响了三下叩门声。

门内诵经的声音停了一下,马上又唱了起来。

来的人声音急切地说,自己是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为什么会来找朱枝?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房一直有。

他站在门口兀自说了许多话。他的愧疚,他的无奈,他的思念,他的不知情,他的身不由己。最后,他问她:我们还能做夫妻么?

她回答:我与你仇深似海,这辈子恐怕没这个缘分了。

宇文士及又说了很久。朱枝仍旧不开。

宇文士及说的那些话,就是石头听了也会开出一朵花儿来,门里的人却说:非要见上最后一面,我只能打开们一剑杀死你。

最后,宇文士及鼓起了他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他的步声是那么的孤独,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走道……

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门里的那个女人不是朱枝。

朱枝一定是从房门进去,又从窗户溜走了。她能在月光里像珠子那样弹得很高,像鸟儿那样展开裙阙华美地飞翔。

原本在房里的人,应该是南阳公主。

朱枝为什么会设下这个圈套,引我去抓南阳公主?

我跃上屋顶,那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澄黄的月亮下,洛阳城那连绵的重檐、藻井、卷棚、庑殿都在微微颤动。连成一片的屋顶随着西阳门外那白骨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着,如同洛阳是一个挤满了兽的畜栏。朱枝经过的地方会留下红色的印记,现在,这抹红色正淡淡地延伸向西门御道。

我说过我会在洛阳城青兽一样的屋脊之间跳跃。现在,我就正在鱼鳞一样滑腻的瓦片上跑着。每一次落脚,都能感到脚下的青兽在拱起脊背来接住我,于是我能弹得很高,落到更远的地方去。跑得快时,青兽都变成了巨大的鲤鱼。它们从洛阳城焦灼的土地中跃出,朝着长秋寺的方向游去。

在替波波匿抓鬼的月夜里,离阿奴教会了我在屋顶奔跑。

一开始,他须得牵牢我,不然我就会从屋顶上掉下去。后来,当我自己已经可以从东阳门的宜寿里一路跑到宣阳门的衣冠里,再又按着佛诞日游佛的路线,经过永宁寺,独自跃上宫城里那些华丽的庑殿时,就换成我牵着他了。

波波匿并没有向我提起过把离阿奴装进竹篾笼子的方法。他大部分时候并不像一只鬼,只是有一次,我用食指戳他的眼睛,才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眼球和眼白,而是一汪。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朱枝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洛阳城停下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太阳照到洛阳城,这都是波波匿盼望的。但是离阿奴一定不爱在陷落于日光的洛阳城里变成水汽。而其他人呢?洛阳城其他的人和鬼魂呢?他们会想要抓住朱枝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抓住过朱枝?他们不知道朱枝与洛阳城之间那种隐秘的关联吗?而从不开口的迦毕试,他最大的秘密或许正是他的沉默吧。波波匿故意编了一个漫长的谎言,里面只有一个永远抓不到的女鬼和一个永远不开口的哑巴,这样,就没有人揭穿她了。

只有想到这里,翻涌的好奇心才会让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朱枝。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比离阿奴的一举一动更吸引我注意的事了。

我跑了不多一会儿就追上了朱枝。长秋寺的院墙,树木和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都已经变得赤红。

而这条血舌一样的路的尽头,是云休方丈的禅房。

我进到禅房里的时候,朱枝正在梳头。

她的头发就像一弘墨色的泉水,流海在房间的四处。

云休方丈锃亮的脑袋浮在这汪泉水之中,若隐若现。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朱枝就在我的面前。波波匿和我各自追寻的谜底,就活生生地在禅房里站着,等待揭开。

禅房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随着朱枝的头发弥散。我突然发现,云休方丈用来放条尺的案上,放着一钵新摘的石香菜。

月光透过窗梗照进来,把这气味搅得有些奇怪。在这熟悉又奇怪的气味里,我伸出手来,触摸到了从未想到过的那个结局:

朱枝的头发一寸一寸地断裂了。它们在静夜里发出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上。最后,朱枝的头上只剩下了一簇乱蓬蓬的白发。而云休方丈刚才被她的黑发遮住的身体这才露了出来。他正盘着腿坐着,紧闭着双眼。

我正想叫醒他,这时,朱枝的衣服也一寸一寸地掉落了。那层层叠叠的深红色裙阙像被无形的刀所剪裁,从她身上絮絮地剥离。最后,朱枝的身上只剩下了一套脏兮兮的灰衣。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看着她珠子那样弹落到长秋寺的院而紧接着,朱枝的脸竟然也开始脱落了。我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脸皮就变得干燥而翻卷,一阵风吹来,就像拂尘扫过佛案,那层贴在脸上的皮肤就消失不见了。最后,朱枝的面上只剩下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的。

洛阳城仍在一刻不停地陷落。

防风氏的白骨日以继夜地牵着它往西走去。而洛阳已经不再是一匹淹没在夜色里的马了。在跋涉过不可计数的山峦与江河之后,洛阳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时间在这张网里无可阻止地流失,而关于洛阳城的种种传说和回忆也像光阴之河中的漏网之鱼一样,从洛阳松动的房梁上、面倒的城墙边游走了。

若干年前那场浪漫而璀璨的迁徙,遗落为今日黑暗中的背叛与逃亡。

洛阳城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说故事的人。洛阳目卩将陷落,而它早已被自己的城民墙上一。

【武德四年元宵】

因为迦毕试还是没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他昔日的爱人。我没有把朱枝交给他。

正月初十下了一场雪。

到十五的时候,雪还没有化。

我和离阿奴在院子里扎兔子灯。白纸糊的兔子灯往雪地里一放,几乎寻不着了。离阿奴就剪了几片红色的油纸,给它们做了眼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