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星潮——中国新生代更新代科幻名家新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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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荣光年代(2)

YI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后怪兽”的时代里,侠客这种身份,日渐失去了合理性。那些生猛的部落和怀有雄心的族长门,都在梦想着别人的土地,异族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伟大计划的某个需要被克服的障碍,有雄才大略的大王们驱策着生龙活虎的战士,在冰天雪地和戈壁黄沙中运筹帷幄、兵戈相见、你死我活,一步步地推进他们了不起的梦想,粉碎别人的轻狂。YI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他们品头论足,但也不愿意参与这可能无休止的游戏。在形而上的层面,人世间的是非是很难辨清的,他觉得自己无法判断这彼此对抗的众多梦想中哪一个更值得认同。换句话说,作为一个人,在人与野兽之间,他很容易选择自己的立场,而在人与人之间,他则难以决定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在形而下的层面,对他来说,射杀一只野兽不是很不容易,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就不那么容易。

所以,YI每到一处,人们都献上厚礼,热情款待,然后就会有一群领袖出面,极力邀请大侠客能够加入他们的行列,一起完成千秋大业,铸就新的丰功伟绩,而YI只好一次次婉言拒绝,这让大家颇为不悦又分外紧张。为了让人们放心,YI只好一次次以神弓之名对天发誓,永远独立在一切阵营之外。三番五次之后,人们也就终于不得不默许了YI的立场。当然还是有些人认为他这种消极态度是“不作为”,是对苍生的不负责任,甚至骂他不是大鹰熊而是孬种,但YI都不为这些指责所动,依旧我行我素,而人们也对他无可奈何。

一想到他能阻止人死于妖兽之口,却无法阻止人死于人之手,伟大的侠客YI就感觉到自己不够伟大,所以决定暂时离开江湖,去思考他心中的困惑。

路过终南山的时候,他又去拜望山林里的那个老头。

当年,YI为了对付妖怪,曾访遍名山大川里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寻找一件合适的兵器,来承受他那钢筋铁骨爆发出的超人力量,最后找到了这个额头上有一个“@”印记的老头,他给了YI那张落日神弓,它不但坚轫有余,而且惊艳十足,足以配得上那些豪迈的战斗场面和“鹰熊”的盛名。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妖怪都被整顿完毕了,YI来到山林,将落日弓物归原主。

@老头手抚良弓,捋着自己的白胡子,笑吟吟地望着中年汉子,说日后或许还会用得上,YI想了一下,只抽了一支金刚箭留下来。老头没再坚持,只是拍了拍YI的肩膀,便收起弓,在石桌上摆上一壶清酒,两个人对饮了起来。

YI觉得老头儿有点半神半仙的感觉,所以本打算向他讨教一二,不过几杯下肚,肠胃温热起来,暧酥酥的感觉开始在满带风尘的身体里流荡,令他有些陶然了,此时一阵清风漫过山林,翠枝漫舞,声如波涛,YI忽然觉得其实许多问题或许不必追问,问了也未必有结果,有结果也未必如意,天地之大,亘古沧桑,实在难以言说,于是便默默地一饮而尽,相视一笑,一饮而尽,彼此点头,一饮而尽,起身告舌手。

下山的时候,YI略带薄醉,心中那些困惑早已飘散了,只剩满天的霞光映照出大地上一个长长的影子。

据说,YI是在一个沉闷的午夜回到泥塘村的。

那一夜乌云翻滚、雷声阵阵,却没有一滴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味道,整个村子仿佛闷在一个潮湿的蒸笼里,人们就躺在这个蒸笼里紧闭着双目艮、奋力地流着汗水,在恶梦中苦苦挣扎着。就在这个二更天的紧要关头,那条崎岖不平的土路上忽然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漫天阴云的遮蔽下阴郁地走来,没有惊醒任何人,悄然消失在村子北面那座空房中,整个村子继续在恶梦中沉沦。

这就是大侠客YI少小离家老大还的样子。

不过,没人能证实事,即便是那个患有失眠症的独眼老头儿塔格塔,也不敢对天发誓这一幕究竟是他那只昏花的独眼亲自看到的,还是梦中所见。诡异的是,那一晚村里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在梦里一道圆弧状的闪电刺破夜空,照亮一张变了样的、惨淡的、苍白而可怖的面颊。

天亮之后,人们发现村子南边的界碑上插着一支金刚箭,在晨晖的映照下闪烁着凛然的寒光。

大家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村长好把式老飞的家里,讨论起大家一齐做的梦。

在YI离开的这些年里,村子闹过三次干旱、五次饥荒和两次疟疾,饿死病死老死郁闷死了十几个人,夭折了七八个婴儿,有对孤苦伶仃的兄妹跟着一个从这里路过的部落走了,朵朵在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的丈夫明白人阿伏也因为吸了太多的“八里香”整天待在小黑屋里咳嗽个没完,神智多少有点失常了。泥塘村仍然在雨天黏糊糊,在晴天硬邦邦,在晴雨不定的日子里不断变换着形状。虽然还有个把老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阿公阿婆偶尔念叨一下那个叫YI的小孩,多数人对这个名字已经不太有印象了。又由于噩梦之故,所以大家虽然觉得大侠YI归来固然是很光荣的事,但心里面却总有种说不清楚的疙疙瘩瘩的感觉,况且现在外面世道有些乱,到处都在打仗,大侠归来的目的还不是很清楚,因此,讨论的最终结果是一致决定:当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邻居、老哥们来自己家串门的时候,除了要唠唠家长里短、报以热情的微笑外,同时也保持一定的距离。

可是,几天过去了,一切者卩静悄肖的,那间废弃的空房里没有什么动静,安静地有些不太合适。

大侠荣归故里之后竟然都不出来和老朋友、老邻居、老哥们打个招呼这未免令人寒心。于是大家猜测,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回来,甚至有人说所谓万世第一大侠客YI竟然是从这片烂泥塘里走出去的这种说法可能只是老头子们的一种妄想。

第四天早上,阿伏家那只最勤快的大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整晚失眠的独眼老头儿塔格塔正准备睡觉,这时他恍惚看见空房子里走出一个魁梧的大汉,提着一把大斧子上山了。

等到大汉在烟叶色的黄昏中扛着一大捆木柴回来时,全村男女老少早已集合在空房前恭迎着了。

期待已久的会面多少有些令人失望,这个身高九尺八寸、一头褐色长发、胡子拉碴的大汉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普通的猎人:身材虽然高出常人半身,可照着预想中的“巨人”形状还差的挺远;肩膀虽然又宽又壮,可也不像能斩妖除魔的神拳铁臂;那双乌黑的眼睛虽有难以揣现的神采,却和所胃“葡萄酒般眼神”实在也不搭;左眼下的伤疤虽然粗矿有余,却生猛不足。总之,大家越看就越觉得这个汉子并不是“那个”YI。

大汉愣了片刻,仔细打量那一张张黝黑的粗糙的褶皱的凝重的卑微的愚拙的去卩顽强的不屈不挠的面孔,心中感到一丝酸酸甜甜的感觉,于是脱口叫出了几个阿公阿婆的名字,激动的老人们立刻伸出皱巴巴的手去摸索这个看不清音容笑貌的汉子,并且在他弯腰凑过来的脸颊上摸到了一种尘封已久的感觉,泛黄的往事便随着酸溜溜的老泪一起模糊了眼眶。这样,众人心中的那块石头才稍稍落了落地,然后一齐发出了欢笑声,并且在大汉那和善亲切的笑脸上看见两排整齐?吉白的牙齿,令满口扭扭歪歪黄牙的大伙儿羡慕不。

从那一天开始,泥塘村的日子开始有点奇妙了。

泥塘村的四季,冬天算是比较好看的时候:灰暗而低矮的天空洒落下无边无际的雪花,给地面盖上一层毛茸茸、亮晶晶的毯子。孩子们围拢在火盆旁边,喝着冒着热气的菜粥,慢慢嚼着硬邦邦、咸滋滋的牛筋,听大人们讲很久以前的故事。当恶龙喷出的火焰烧断了年久失修的索道,英雄朝着山涧深处跌落的时候,孩子们都紧张得喘不过气,外面的寒风仿佛妖怪一样在怒吼,在凄厉而可怖的怪叫声中又隐约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于是孩子们就一跃而起跑到门前,透过门缝,看见那个银白色的世界里,狂风卷起雪花,干干净净的大地上有一串新留下的大脚印,尽管不见人影,大家都知道,这是YI从山里归来了。

整个秋天,上山的人们都看到YI在敲敲打打,慢慢打造出一个结实的木屋,从此他就在山里长住了。枫叶变红的时候,YI开始回忆往事。秋风萧瑟的夜晚,他独自在木屋里做起了梦,梦见走过的崇山峻岭和杀死的妖魔鬼怪,有几次他的弓竟沉得如巨石一般,不论怎样拉都纹丝不动,害得他还险些在梦中丧命,好在及时醒来,看见厚实的层层落叶铺满大地。于是等到隆冬时节,鸟兽都已罕见了踪迹,YI就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他砍倒一排老树,劈成一块块木板,晾干之后,用匕首在上面刻了起来。那段时间,他又过起了有规律的生活:练习武艺、打猎、书写过去,偶尔下山拿他砍的柴和打到的野兔和野猪与大家换点盐与米。

YI原以为三言两语就够了,可是一旦开始回忆,干燥的往事便鲜活饱满起来,仿佛陈年的酒,令他有些微醉而喜悦了,于是他挥动匕首,奋力雕刻,全然不觉时光流逝。冰雪开始融化时,YI的身体依旧强健有力,下巴上长满了钢针一样的胡子,如丛林一样茁壮生长,而他也终于把自己过去做过的每一件重要的事情者卩梳理了一遍,按照先后顺序记录下来了,那些满载他辉煌的木板也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半个木屋,这样,即便有朝一日,他和所有人一样垂垂老去,也不用怕忘记过去,这让他多少感到安心。这时候,已是春暧花开,来拜访他的人也开始多起来了。

尽管YI-心隐姓埋名,可由于他的英明神武,仰慕他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不论严寒酷暑春夏秋冬,总是不少情绪高涨的人大老远地来到泥塘村,要求拜见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高山仰止的大侠,这些人一个个英姿飒爽雄心勃勃壮志未睁、I道貌岸然,怀着一睹尊容拜师求教、切磋武艺、饮酒品茶、坐而论道、纵横捭阖、扶危济世等各式各样的目的,带着奇珍异宝、美酒香茗、绫罗绸缎、良弓骏马,用心良苦、历尽风霜、披荆斩棘、踏破铁鞋、痴心不改地奔向那个声名日渐显赫的小村子,历尽疲倦之后终于看到村子南边界碑上的那支金刚箭,知道来对了地方,然后便用各种花哨的礼物和外面世界风云动荡的消,良搞得人心不安鸡犬不宁。

起初,对于这些访客们,不论是否是故友还是新知,既然人家千里迢迢满身风尘地来到了,YI都统统客气地招待H奉陪着:喜欢论道的便与他欢谈天说地闲扯一番,喜欢饮酒的便与他痛饮几碗,要拜师学艺的则好言相劝让他回去种田,而对各种要他出山的请求一律婉言回绝,礼物则坚辞不受,若是非要硬塞,就拿到山下分给众人。这样,来客走的时候即便未能达成目的,也多少不虚此行。

于是,访客便越来越多,有时三五日便有一位,有时一日便有三五位,YI可就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这些不速之客虽然捎来外面的消息,却也令老人们担惊受怕,不知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何时会蔓延到此,而年轻人则对于那些建功立业的幻想感到热血沸腾蠢蠢欲动,有几个真的就跟着说客们从军去了,结果从此骨肉分离。这让YI颇感对不起乡亲们,热情难免?肖退,加上长久不得安宁,不免有些冷漠了:来论道的就任他去说听完拉倒,来喝酒的便给他喝到日月无光,来拜师的就一口回绝,而要他一起共谋天下的则默而不答,至于礼物,YI倒是想开了:东西都是上好的东西,要留便留,人反而不一定要见。如此,兴冲冲而来的人们便怏怏不悦地各自离去。虽然事后心怀歉意,当时却也力不从心,YI索性趁着山花烂漫的大好时光,开始四处闲游,常常数月不归,有意寻他的人总是苦等而不得见,落得满心郁闷,无心的过客反而与他不期而遇,彼此相逢一笑。直到夏日已逝,昼短夜长,江湖上又不知几人为王几人为寇时,YI又再次回到泥塘村,长住下来。大概是大王们的仗打得越来越热闹,四处都杀得不可开交了,来访的人就日渐稀少,泥塘村才又如往日一般宁静下来。

泥塘村的位置很好,或者说很糟,各路杀伐的部落经常从此地路过,倘不是大侠客YI在这里镇守着,恐怕不知道已经被蹂躏过多少次。好在,YI的面子很大,所以一见到村子南边界碑上的那支金刚箭,即便探子报告说YI又远游他方了,大王们也宁愿费些功夫绕行,不肯轻易扰动泥塘村。

日子久了,泥塘村的名声渐渐远播,村民们也遭到了越来越多人的羡慕。大王们情愿就让泥塘村保持现状,如此,若是需要歃血为个盟啦联个姻啊谈个判啊什么的,也好有个彼此都能信得过的地方。这么一来,泥塘村的日子就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五颜六色的旗帜、花里胡哨的服饰、千奇百怪的语言和精灵古怪的传说都蜂拥而至。为了款待八方来客,村民们不免杀鸡宰牛大动干戈,不过四方豪杰虽然在疆场上杀人如麻,在疆场下倒还是很讲究,因而总要拿些随身带来的光灿灿的稀罕玩意作为回报,所以一通折腾下来,除了白天亢奋晚上失眠一身臭汗和满地垃圾之外,泥塘村的人还是蛮划算的。这里三面环山,本没有什么路,然而来去的人多了,人踩马踏的,也便有了路。交通便利起来,来的人便愈多,道路也随着愈便利。四方的百姓又饱受连年征战之苦,不少人都开始往这边靠拢过来。当然,泥塘村终究是个小村子,本来就住不了几户人家,况且,村里世世代代不知修得了几世的福分,才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盖世大英雄,如今世道混乱,大伙但求自保已经不易,恐怕无再招惹更多是非,所以不肯容纳外来的人再来这里分一份福气。尽管如,落魄逃难的亡命天涯的九死一生的人还是不断地涌向泥塘村,尽管不能进到村里,却情愿在村子周围甚至山林里甚至山涧中甚至山的另一边住下来,虽然并不因此就平安无事,心里多少感觉踏实一点点。于是,村子四周开始变得有些躁动起来,一些新的村落也慢慢露出雏形。对此,泥塘村人本来有些不满,加上一来二去的难免弄出些瓜葛,于是派人与新迁来的人交涉,要划定界限、分清产业,又立下诸多约定。新来的对于泥塘村敬畏有嘉,能忍则忍,尽量迁就,先求安顿下来,然后再想方设法讨好,终极的手段,不免还是结一粧姻缘,哪怕语言不通,血总归浓于水。其实,泥塘村本来人口不多,早有要香火断绝的样子,如今隹是充了许多儿孙,大有人丁兴旺的架势,自然欣喜非常,大家的关系也就日渐和睦起来,渐渐像是一家人了,泥塘村也就日渐长大,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村落了,并且自立门户,无派无系。

村民们商量着,为了适应新的形势,应该把村子路南的界碑往外迁个三五十里,当然一并迁过去的,还有界碑上那支久经风霜却依旧光鲜的金刚箭。对于这个要求,YI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