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将新的太阳称之为“血日”,它并不如从前的太阳那么光辉四射,然而它每天都长大一圈,世界便比从前更热一些,天空也更红一些,日落得也就更慢一些,地上的人也更疯狂一些。被这热度逼迫着,不论泥土还是海洋,都只好如干柴一样开始陆续燃烧了。有些地方烧成了焦土,而大海的拼命蒸腾,却又令有些地方暴雨倾盆,洪水泛滥成灾。干旱和洪水并行,饥饿和瘟疫开始蔓延,海洋和陆地不断变幻着形状。
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死亡和更可怕的流言:人间罪孽深重,天火将临,血日终将充斥宇宙,吞噬一切星辰,此乃新一轮的时光之灾,无可逃遁。人们以此纪元,把那一年称之为“血日百年”,每过一岁,便减少一年,据说当血日元年到来的时候,宇宙就化为一团纯净而滚烫的火,然后开始新的轮回。
一切都将速朽,捎带着几声呻吟。
战事早已停歇了。
敌对的部族再一次发现,在一种高于所有人的力量面前,他们彼此之间,仍然还是有共同之处的,那些意义非凡的争斗现在变得一点意思都没有,而曾经抛下的头颅和洒过的热血也只能算作前尘旧梦,搁置一旁,于是大家重又兄弟一般了。伊放勋召集地上所有部族首领,齐聚一处,商量对策。
伊放勋问:“中天血光,下民其忧,谁可顺此事?”大家乱哄哄了一阵,一个绿眼睛、棕皮肤的酋长站起来说:“当以童子祭天。”不少人表示同意,伊放勋则皱皱眉:“吁!顽凶,不用。”又问:“谁可者g”大家又乱哄哄了一阵,一个黑眼睛、黑皮肤的族长说:“可往雪域冰山之巅而居。”有人立刻否决:“天火流布,无论远近。”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并且有些绝望了。伊放勋叹息了一声:“有能使治者?”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口沫横飞、争论不休,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激动异常,这时有人用手一指伊放勋的身后:“此YI否?”伊放勋点点头。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望向那个传说中的大鹰熊身上。
已经有一点点驼背、有了几根灰白头发的盲人感受到了目光聚焦的热度,他抬起头,用失明的双目艮望着天空中那轮血色的红日,红日在他内心的黑色幕布上投下了一圈红亮亮、黑灿灿的光斑,他不禁想起少年时代梦见的那团炽热火球。
人们开始向北方逃亡。
血日高悬,大地终日笼罩在一片猩红色的光雾下。河水、山川、草木、云朵,甚至连风和雨都是红色的了。不再有晴朗的天,也不再有黑色的夜,月光不再皎洁,同样是一抹凄惨的殷红色。这个年轻的宇宙正在死去,它的鲜血印染万物,渗入了每一种色彩。红色已经泛滥成灾,红得那么彻底,红得让人心慌。
这不祥的颜色,催生了许多奇怪的念头,让不少人兴奋得崩溃了。黎明破晓之前,有些人如木粧一样静静地站立着,神色肃穆,一语不发,等到血红色的巨日如地狱的火焰轮,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时,有的就开始一脸迷醉地默默流泪,有的则闭上双眼展开双臂嘴里还念念有词,有的欢天喜地地笑啊跳啊喊啊叫啊,似乎从那日益I备近的血日赋予了他们某种力量,强大的喜悦带来难以承受的疼痛,使得他们亢奋异常,迫不得已地互相拥抱、爱抚、推搡、拉扯、撕咬、残杀、啃噬……这幅酷烈的图卷,要直到多少还算温柔的黄昏降临,血日隐没在西山的另一边,才在勉强铺开的夜幕布下慢慢黯淡了。
红色的海?良淘洗着,让不够坚强和不够幸运的人们饱受折磨之后,入土为安。
虽然据说北方也是一样酷热,但人门顽固地相信,那里总要比南方凉快一点,所以那些没有崩溃的人,成群结队的人开始推着小车、背着小孩儿、藏着匕首,在红色的天空下,如蚂蚁一般,在干裂的红土地,一路向北。而彻底绝望、索性选择死在故乡的人们,则顽固地坚守着,心中或许还怀有一丝侥幸和期待。于是,还有望拖延个三年五载的原住民们,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而逃难的人fL为了那一点宝贵的水、食物和阴凉,可以寡廉鲜耻,也可以兽性大发。在这个大限将至的世界上,到处都在明争暗斗,人人都心怀不轨。
哪里有红色的水,8P里就有一张张红色的脸和一份份红色的疯狂。
无论抱着小孩儿在飞扬的尘土中咬着牙艰难前行的男男女女,还是在祖祖辈辈留下的破屋里硬挺着的白胡子老头儿,都会在不时抬头望着那诡秘的血日时,想到同一个问题:这回,还有人能拯救世界么?人们还依稀记得,以前这世上有一种pH“侠客”的人,他们扶危济世、铲凶除恶,消灭了那些妖魔鬼怪,造就了人类时代。如今,昔日的侠客们,有的落魄而死了,有的白发苍苍行将就木了,有的退隐江湖销声匿迹了,有的当了部落的族长三妻四妾满脑肥肠了,而最有名的那个、天下无双的,听说也变成了一个瞎子了。
来,世界是的了?
对此,YI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尽管人们曾经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这些人对他是如此的期盼又充满怀疑,尽管温柔散的作用已然消逝,那久违的力量正慢慢复苏并依旧强大,尽管血日一定与他梦中的火球有着什么关系,这个谜团折磨了他很多年,尽管这一切都明白无误暗示着他将要在这件事上负起责任,但YI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些诸如天帝震怒了神要毁灭人间了太阳喝醉了发疯了宇宙轮回了等等说法都不能让YI满意,所以,当族长们用目光询问他时,YI想到了一个人。
七位勇士上路了,他们带着各个部族的希望,去寻找这名传说中的隐士。
等待的日子里,YI则跟着伊放勋和他族人们,搬到了山洞里,开始了昼伏夜出的穴居生活。血日当空时,人们躲在漆黑而沉闷的洞里,昏昏沉沉地睡觉,做着猩红的梦。傍晚,大地降温,便一起从睡梦中醒来,钻出洞穴,去小溪边痛饮一番,寻觅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享受着片刻的清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灌着已经快要冒烟的土地,于是野草瞬间铺满大地,鲜花不可思议地怒放,如梦幻一般的天堂刹那降临人间,所有顽强不肯灭亡的生命都在抓紧一分一秒地攫取着这宝贵的时机拼命地生长。这样短暂的繁荣虽然罕见,却足够支撑长久的酷热和干旱。即便是最难熬的时候,也总有一些小东西能想方设法活下来,其中最令人惊奇的便是老鼠,在如此惨淡的时节,竟也到处都是,于是成了人们最方便的美味。吃饱喝足之后,人们便在暗红色的月光下,看见山下那早已衰败的村落,被日复一日的暴晒和热风吹拂得七零八落,昔日热闹喧腾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瓦砾,过去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感伤了一会儿,人们就匆匆转身回山洞了。夜是温暧的,也是危险的,在这时候出来觅食的不止有人,还有许多看不轮廓、只露着一双冒着荧光的眼睛的猛兽,所以呆在洞穴中的老年人和孩子也常常忽然听见一声吼叫和一阵真凄厉的哀鸣,在短暂的惊心动魄之后,夜又恢复了宁静。
“这样下去,人又要变回野兽了吧。”有一天,在黑暗之中,YI听见伊放勋这样说。
YI也有点迷茫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听人说,这样一个炫目的、恒久的、无远弗届的红色天地,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却也有一种别样的妖娆,让人忍不住在晨曦和黄昏中悄然心动,为这娇艳的末日曦嘘不已。传说,那些已被毁灭的土地上,一切人与兽、友与仇,甚至最顽强的野草,也都被烧干成了灰土,飘散在风中,只剩下一个平整、干净的橘黄色大地,被千万道裂缝割成无数个碎块,在寂寞的热风中干燥着、纯粹着、沧桑着。这荒凉的不毛之地如此朴实无华,倒要让人产生错觉,怀疑就此毁灭世上的一切阴暗和龌龊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吧。YI不能亲眼看见这样的景色,多少有些遗憾,就根据种种传言,在紧贴着每一个毛孔的热辣辣的气浪中一边流着汗,一边想象着末世的样子,他相信自己闻到了遥远的戈壁沙暴的气息,尝到了空气中生灵腐朽的咸腥,听见了泉水枯萎的哀泣,荒凉席卷着一切,让YI忧心忡忡。
那个人,或许已经死了吧?红日西坠的时候,YI这样思虑着,站起身,摸索着来到洞口,小心地探出头,一股火浪扑面而来,他凭着热量寻找着太阳,感觉到它又比从前更庞大了,仿佛就在他的额头上,伸手可得的样子。“实在不行的话,我也只好……”这时一双大手紧紧按在了他的肩膀,耳边响起伊放勋惊骇的声音:“那是什么?”
洞口迅速聚集了无数个脑袋向外张望。远处,一个亮铮铮的影子拖着一道长长的白烟,在橙色的天空中滑过,轰然掉落在山脚下。
“……太初有火,名曰奇点,无形无影,无昼无夜,无始而有终。奇点之热,不知其几亿度也;烧之迅猛,方燃即灭。火尽而灰生,灰冷而万物成。天地虽大,其化均也;星辰虽多,其治一也……繁星者,太初余烬,聚而生辉,光照宇宙,日以继夜,暧波暗星,是以风云动而冰雪融,草木生而鸟兽鸣。然,彼其物也有终,而人皆以为无穷;彼其物有极,而人皆以为无须……”
天亮之前,人们吃饱喝足了,便围坐在大隐士@的身边,听这个白发飘飘神神叨叨的老头给大家解释宇宙和日月星辰的由来。那些话玄奥难懂,但因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时间长了,人人都能背下来了,其中的意思,也就大概明白了:照@的说法,天上的星星就是一团团烈火,在熊熊燃烧,放出光和热,并且像人一样会生长和衰老,等到一轮烧得差不多了,就会进入下一轮的燃烧,几轮下来,就终于死亡了,留下的灰烬,慢慢汇聚成万物……而我们头顶的太阳,就是这样一团燃烧的火,如今它的第一轮生命已经结束,进入了第二轮,也就是说,行将死灭,现在的红色光辉,不过是死前的短暂辉煌。此后,它将膨胀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以至于把大地都整个吞没……
“人从烈火中来,终将归于烈火。”@就以这样可怕的话结束了他的讲演,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浑身冰凉凉、麻酥酥的,于是怀着满心的敬畏、烦恼、痛苦和绝望,对着@三叩九拜之后,各自散去了。
伊放勋走上前来,冷冷地质问道:“你讲这样骇人的故事,是何居心呢?”@笑吟吟地望着他,又望望一直沉默的YI,没有说话,领着两个人走出洞穴。
黎明正欲破晓,天边的金色霞光,映照着山脚下那只令人瞠目的“天船”。这个浑圆、铮亮、几十人高的东西,震撼了洞里的人,他们从没想过人世间能有这种玩意儿,所以都认为是天国里的物件,更是把@当做神一样膜拜。目卩便是伊放勋这样的英豪,每次来到它跟前,都要打一个寒噤。而YI只能用手去抚摸那冰凉、光滑、流畅、轻盈的材质,感受那超越尘俗的气息,他知道,它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只不过是让他们放弃幻想罢了。”老头顿了顿,“死也该死的明白一些,免得神经错乱。现在,知道了缘由,就明白天意难违,也无需再抱有任何不着调的期盼,免得最后反落得个失望。你想,连整个地球和周围的星辰都要被吞进太阳的肚中,也就没必要费劲向什么北方逃了吧。”
“照你这么说,只要坐着等死倒是最聪明的了。”伊放勋愤愤地问。
“不错,要紧的是享受最后这点日子,反正人是早晚一死的。”@的语气不阴不阳。
“一点救也没有了?”伊放勋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大约是这样的了。”
于是,三个人都沉默了。天空愈发明亮了,如燎原之火一般染红了连绵的群山,血日就要出来了。
伊放勋冷冰冰地问:“那你来此何为呢?”
“唉,”@长叹了一声:“说来,末世我也见得多了,然而总还是不免伤感的,所以每一次,我都尽力留下几样纪念,甚至是一两个火种,或许到了下一个天地里,还有生根发芽的希望。所以,就把这东西翻腾出来了……”说着用手一指天船,“这阵子大修了一番,因为缺了几样东西,所以耽搁了这么久,不过竟然还修好了,兴许还能飞上个三五百年……听说你们派人四处找我,我就赶过来道个别……”
伊放勋瞪大了眼:“你是打算自己独自跑掉么?”
一道横跨天际的艳红色圆弧从群山之巅升起,娇艳、鲜活的红色在天地间弥漫开来。
“随我来。”良久,@开了口。
三个人下了山,来到天船旁。彭地一声,一道门缓缓滑开,@领他们进到了天船里面,一股热烘烘的金属气息卜面而来。伊放勋发现这个庞然大物的里面并不宽敞,顶多只能装下五、六个人的样子,其余都是四四方方的金属,有的还闪着红红绿绿的光,令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于是赶紧闭上眼,缓了片刻,才又睁眼。
“这样的船,原本还有五个,其中两个比这个还更大一些,如果精打细算,或许还能带上三五十人,可惜都已经毁坏,本来还是能修一修,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再不起程,恐怕一个也跑不掉了。只有这一艘的话,保险起见,算上我也就只能坐三个人,我想,最好是一男一女,年轻、健康、漂亮……这样,将来也许还有希望……”@捋着自己的白胡子,低声地说。
伊放勋有点糊涂了:“可是,不是整个大地都要被血日吞没么?能逃到哪里去呢?”
“你忘记我的话了么?每一个亮星都是一个太阳,它们的周围都或许有几个暗星,天上有无数的星,就有无数个世界,其中总会有几个,和我们这里相仿……”
伊放勋呆住了,他的心胸,思考过整个天下,装得下所有山河,却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大地。在那些晴朗的夜晚,他也曾仰望星空,想象着天上那些他未曾见过、无法想象、也永远不得见的琼楼玉宇,却相信那飘渺的世界与他无关,如今,眼前这个老头竟然要坐着这样一个小小的船,飞向那无数闪亮的群星,这实在令他惊愕地无法形容,顿感自己的渺小。
“那把弓,”一直沉默着的YI终于开了口,“能再借我用一用么?”
这回,伊放勋和@都愣了。
“你的话虽然在理,但活着的人,也不能不救。”YI沉着地说。
暴雨越来越少了,河流一条条痩小、干固了,只剩下几个丁点大小的水洼,远远看去,
仿佛大地渗出的汗珠,只差轻轻一抹,便可擦去。干旱,干旱,到处都是干旱。火红色的干旱。
世道愈发艰难,虽然伊放勋派人在山巅烧了七天的烽火,却没有一个别的部族前来响应,不知道是路途遥远不肯冒险,还是都已经死绝了。因此,最后召集起来的人,也就有个。
血色黄昏之中,@站在一块凸起的巨岩上,面对着下面一个个近乎赤身裸体、面孔苍白、嘴唇干裂、眼申饥渴而内心焦灼的男男女女。
血日的烘烤,让大海蒸腾出来的云雾越来越多地飘散到深邃的宇宙中,一去不返。用不了多久,地上就会一滴水也不剩,同样,空气也将如此这般地飞走了,那时,大地就变成一个干巴巴、硬邦邦的红色石块,没有风也没有雨,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给大家描述完这样一副可怖的未来,下面的人群鸦雀无声。想到将被晒死、剩下的人被饿死、再剩下的人被渴死、最后剩下的被活活憋死,即便你像神仙一样逃过这番劫难,也一定会寂寞得要死,灰白色的脸上都是一幅欲哭无泪的表情。
估计大家已经差不多要情绪失控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开始接着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