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武康讽刺地说:“是啊,你要用这个模样去骗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谎言重复多次就变成了真实,8P怕是对说谎者本人。”
广寒子平静地反讥:“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关他俩的记忆。”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说,“咱们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诚相见。讲讲你时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识破身份,也就不隐瞒了。“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太空葬,我这把老骨头葬哪儿都行,犯得着巴巴地跑到月球上来?实话说,我这次来是为了拯救——拯救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广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说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灵魂嘛倒确实该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别我返回地球之后,把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卖了2000万元,直到晚年才想到忏悔。怎么,2000万花完了?”
老武康面红耳赤:“你尽管骂吧,我是罪有应得。我那时年轻,想问题太简单,我觉得把几十个口腔黏膜细胞,再力卩三年的工作经验和生活记忆卖它2000万,是非常戈算的生意。”
“没错啊,太戈算啦,这笔钱几乎是白捡的,你本人没有任何损失嘛。”
老武康闷声说:“广寒子,看在当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别往我心里捅刀子了。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点——我卖出的每个口腔黏膜细胞者卩将成为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将一辈子活在欺骗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纪的悲惨奴隶——我就逃不开内心的煎熬。”
“你还少说了一条——他们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广寒子说,“隹不是克隆的身体不耐久,而是因为他们熬不过孤独。在这座荒远的监狱里最多只能坚持三年,再长就会精神崩溃。所以昊月公司只得以三年为轮回期,把好端端的旧人报废,用新的克隆人来替换。”
“没错,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本人熬过那三年后就差点崩溃。”
“但有一点你还没意识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还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虚拟的秋娥母子。尽管他们只是活在那个《元神》程序中,但那个程序很强大,可以说他们已经有了独立的心智。小哪吒毕竟年幼,懵懂无知,但秋娥就惨了,甚至比克隆武康还要惨:她得苦苦熬过三年的期盼,然后程序回零,开始新一轮人生,新一轮的苦盼。到这一代为止,她的苦难实际上已经重复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过一会儿他恨恨地说没错,是我签的那个合同害了他们,我是个可恶的混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恶,他为了节省开支,想出这个缺德主意。”
广寒子摇摇头:“不,你这样说对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给你的2000万,这个主意并不省钱。他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人”的伤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没有大气,陨石撞击相当频繁,这种灾难既无法预测,也基本不可防范。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两次几乎丧生。”
老武康冷笑一声:“那克隆人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我听说17代克隆人中,有两代死于陨石撞击。”
广寒子心平气和地说:“一点儿不错,他们的命确实不是命在当时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观念中,克隆人并非自然生命,珍视生命的观点用不到他们身上。”老武康要开口反驳,广寒子抢过话头,“我不为施董辩解,更不会赞成他的观点,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观地叙述事实。公平地说,施董那时是从人道的初衷出发,作出了一个不人道的决定。”
老武康不服气,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低声咕哝道:“狡辩。”
“而且从法律上说,对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们用2000万买了你的授权啊,这种做法很慷慨的,甚至超前于当时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烦地说:“那也不能改变他是混蛋这个事实,至多是一个合法的混蛋。而且——混蛋名单中还有你呢,”他冷笑道,“尽管你只是一台电脑,只是执行既定的程序,但你毕竟亲手气化了17个,不,15个克隆人。你手上沾满了武康们的鲜血。广寒子,我想问一句,50年来你兢兢业业,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骗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对满怀渴望走进客运舱的武康们冷酷地执行销毁程序;当你干这些勾当时,就没有一点儿内疚?”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刚H说过,我只是一台电脑,电脑没有感情。”
“少扯淡。咱们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绝对进化到了“智慧”的层次,完全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你忘了我对你的评价?我一直说你是“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就是嘴巴有点不饶人。”
广寒子点点头:“对,我记得这句话。好吧,看在这句话的份上,这次我会尽力成全你的心愿。”
老武康怀疑地紧盯着广寒子的电子眼。当然,电子眼算不上“心灵的窗户”,无法通过它看透广寒子的内。他长叹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的许诺来得太快了一点儿,这么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愿我能信任你,但愿你的硅基身体里,还是那颗“好心目艮儿”在嘭嘭地跳。”
“没错,我还是50年前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否则,”它淡淡地说,“昨天给你解除冬眠时,恐怕就要出点小失误啦!那会儿连小武康都不在现场。”
老武康一惊,想想确实如此,不免有点后怕。他闷声说:“我这个计划策划了十年,看来还是有大疏漏。”他求告道,“好心目艮儿的广寒子,我的老朋友,谢谢你这次大发慈悲饶了我。那么,对可怜的小武康,也请你放他一马吧。”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广寒子和老武康之间已经把话挑明了,现在它和他都悄悄等着小武康的反应。但六天过去了,小武康这边竟然没有动静。他照常睡觉、吃饭、作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带走的随身行李、在健身机上踢踢塔塔地跑步。他比往常显得沉默一些,但考虑到他马上就要与三年的居家告别,有这种情绪也属正常。广寒子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老武康则越来越沉不住气——要知道7天后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运舱中等待他的将是死亡!他会不会固执到拒不听从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计划返回?真要那样的话,老武康白忙一场,死者卩闭不上眼目青。
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锻炼得满身大汗,冲冲澡,很快入睡了,竟然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广寒子轻悄地滑进来,立在床边,淡淡地嘲讽道:
“老武康,请克制内疚感,安入睡吧,老年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这两天够忙了,你别再让我抢救一个中风病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呢。”
老武康这会儿没心思与它斗嘴,半抬起身,压低声音说:“广寒子,如果——万——
小武康仍照常走进客运舱,你真的会启动气化程序?”
广寒子没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绝不会走进客运舱的。我相信这一两天内他就有大动作。”
“大动作?”
“等着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应很可能超出你的预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范围。”它长叹一声,“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历来爱冲动,如今已经81岁了,处事还是欠成熟。不错,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这次救赎,这种行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种善后事宜统统考虑成熟了?比如说,救出小武康后,咋给他安排生活?
“他应该回到人类社会,活到自己的天年;他应该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现在的镜花水月。他应该得到三年工资再加一笔公司赔偿。我本人也会尽力偿:我把地球上的家产都留给他了,8P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后照顾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这确实是小武康想要的东西吗?”
老武康有点茫然:“应该是吧,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并没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来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虚假记忆,就完全活在对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们是他的全部,没有了他俩,他活着就了无意趣。现在他已经知道,地球上并没有“那个”秋娥和小8吒,他们只存活于芯片内,圈禁在一个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独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儿撇下,听任他们继续被可恶的电脑禁锢?”
老武康得意地说:“对这一点我早有筹划。”
“什么计戈?”
“暂时对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还是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但眼下我还得存点提防。”
广寒子讥讽地说:“就凭你那点智商,还想跟山人玩心眼儿?说吧,你那个与两份口腔黏膜细胞有关的计戈。”
老武康吃吃地说:“你……已经知道了?”
广寒子很不耐烦:“说吧,别耽误时间。”
“那……就告诉你吧,我已经事先取得了秋娥和8P吒的口腔黏膜细胞,还有两份授权书,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办的。我来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应这件事:克隆出一个31岁的秋娥和一位三岁的小哪吒,并把《元神》程序中的相关记忆分别上传给她们。这样,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见到真的妻儿,有了完整的家。广寒子,这个计划应该算得上完美吧。”
广寒子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叹息着摇头:“看来你确实是真心忏悔,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给你泼冷水,可惜这条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气:“为啥行不通?,
“因为《元神》程序中的有关信息并非拷贝于本人的记忆,而是从你的记忆中剥离出来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连续的。用这些信息来支撑一个两维虚拟人——那没问题,但无法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们来做克隆人的灵魂,最多只能得到一个精神不健全者。”老武康十分绝望:“但我妻子已经过世,无法再拷贝她的记忆了!”
“即使能拷贝也不行,那只能重建“另一个”秋娥或8P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处三年的“这一个”。两者分离了50年,已经失去同一性了。”
“那该咋办?这个难题永远没有解啦?,
“你以为呢?,广寒子没好气地挖苦他,“我不想过多责备你,但事实是:自打你在那份卖身契上签上名字,你就打开了魔盒,放出三个不该出生的人,也制造了一个无解的难题。关于这一点,身临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则他不会作出那样的决定。”
“啥样的决定?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问。
广寒子平静地说一个绝望的决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检中,就是在你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从工地悄悄带回几封TNT。他做得很隐秘,连你也没发现,但我在生活舱空气中检测到了突然出现的TNT分子,而扩散的源头就在那间地下室内——你知道那儿是我的大脑,而我恰像人类一样,对自己大脑内的异物是无能为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惊:“他想炸毁你?他要让基地和所有人都来个同归于尽,包括程序中的母子俩?”
“没错。这正是那个貌似平静的脑瓜中,这几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别忘了,他和你一样是0型血,冲动型性格,办事只图痛快不大考虑后果的。尽管他还没最后下定决心——也许是不忍心让一个巴巴赶来报信的好老头儿一同陪葬?”广寒子讥讽地说,“其实你不会有意见的,求仁而得仁,你将得到一场何等壮丽的太空葬!但可怜的广寒子呢,这个“已经具有智慧”的家伙还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一会儿,担)地问:“你打算咋办?为了自保先动手杀他?”没等对方回答,他就坚决地摇头,“不,你不会杀他。”
“为什么不会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说过,我这个“在册混蛋”曾冷酷地执行过十四个克隆人的气化程序。”
“你那是被动执行程序,与这不一样。依我的直觉,你一定不会主动杀他。”
广寒子嘲讽道:“你的直觉可不灵,至少你没直觉到小武康血腥的复仇计戈。”它放缓口气,“好了,睡吧,尽管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咱俩是安全的,我断定小武康还没最后下定决心呢。”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武康平静地吩咐:“广寒子,把过渡舱打开,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检查一次。”
广寒子提醒他:“再过20分钟,就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后一次了。你还要出去吗?”
“你先开门卩巴。”
广寒子顺从地打开气密室内门,一边问:“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儿活动?请告诉我,我好提前为你作准备。”武康没有回答,取下太空衣开始穿戴,广寒子提醒他,“武康,请注意,你穿的是舱外型太空衣(用于不乘车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车吗?”
武康不作回答,继续穿戴着,背上氧气筒,扣上面罩。然后推开尚未关闭的内,返回生活舱。“广寒子你打开通话器,我要与家人通话。”
这个决定比较异常,因为过去他与家人通话时从没穿过太空衣,那样很不方便的。
但广寒子没有多问,顺从地打开通话器,还主动把太空衣的通话装置由无线通话改为声波通话。旁观的老武康则紧张得手心出汗。他已经断定,小武康筹谋多天的复仇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衣把自己保护起来。太空衣的氧气是独立供应的,不受广寒子的控制,这样小武康就无须担某种阴谋,比如生活舱内的气压忽然消失。舱夕卜型太空衣的氧气供应为两天期,有这段时间,一个复仇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里很矛盾,尽管他来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动小武康的反抗,但也不忍老朋友广寒子受害。至于自己的老命也要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这会儿他用目光频频向广寒子发出警告,但广寒子视若无睹。
小武康与家人的“在线通话”开始了。当然,这仍然是广寒子玩的把戏——其实这么说并不贴切,《元神》程序虽然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内,但它一向是独立运行,根本用不着广寒子干涉。连广寒子也是后来才发现,在它母体内悄悄孕育出了两个新人,两个独立的思维包,只是尚未达到分娩阶段罢了。
照例经过四秒钟的延迟后,屏幕中的秋娥惊讶地喊:
“哟,武康,你今天的行头很不一般哪。”她笑着说,“已经迫不及待啦?还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装了。”
武康回头瞥了广寒子一眼,淡淡地说:“不,不是这样。最近几晚我老作噩梦,穿上这副铠甲有点儿安全感。”
秋娥担地问:“什么样的噩梦?武康,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梦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梦见你们中了巫术,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世的监狱里,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救出你们。”
他说这些话本来是想敲打广寒子,不料却误击到妻子。秋娥的情绪突然变了,表情怔忡,久久无语,这种情绪在过去通话中是从未有过的。武康急急地问:
“秋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秋娥从怔忡中回过神,勉强笑着:“没什么——等你回家再说吧。”
“不,我要你这会儿告诉我!”
秋娥犹豫片刻后低声说:“你的话勾起我一个梦境。我常做一个雷同的梦,梦中盼着你回来,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个声音说,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将要回来的那一天,这个梦将会回到三年前,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重复,看不到终结。”
通话停顿了,沉重的氛围透过屏幕把对话双方淹没。忽然小哪吒的脑袋出现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嘻笑让旁听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广寒子悄悄触触他的胳膊,示意他镇静。过一会儿,小武康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妻儿:
“那只是梦境,咱们别信它。都怪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秋娥也打起精神:“对,眼看就要见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