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订的是下午6点钟从布什格尔到哈里德瓦的夜车,我的行李都已经打包好,鬼使神差地又路过旅行社去确认一下车站。旅行社的人一见到我,马上开始埋怨我说什么昨天打三个电话都不接,今天上午他们还去了阿玛旅馆找我。我想起手机上确实有三个陌生来电,我在印度本来就不认识几个人,这种陌生来电当然不会接。
“找我找这么急干吗?”我意识到情况不妙。“要通知你,你预定的巴士昨天在路上出了车祸,车子坏了,今天没办法发车了。”
经理慢条斯理地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还好我没在那辆车上;第二反应是,换一个公司的车就可以了。于是经理当着我的面打了一圈的电话,然后又慢条斯理地说,其他公司的车都没有卧铺了,坐票要不要?开玩笑,从这里到哈里德瓦要坐16个小时,再从哈里德瓦转车,坐到瑞诗凯诗又要2个小时,是要坐死我啊?!
“坐票的不要。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我问。“其他办法就是改天再走。明天的卧铺应该还有,你要不要吧?”经理仍然是慢条斯理地说。他那个样子确实很欠揍,一副我爱要不要的样子,不要他就把钱退给我,倒也合理。康琪已经开始不爽了,想要凶他,怎么着也得让他赔偿一晚的房费,或者至少态度应该好一点吧。而我已经习惯了,在印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既然结果都已经明了,解决方案也摆在眼前,改天再走就改天再走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再走的话,康琪的小弱身子应该也缓过来一些了,我问她:“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瑞诗凯诗?”她想了想,干脆跟我一起走算了,我俩正好改订个双人卧铺。
我倒是很期待坐卧铺大巴,因为上一次从杰瑟尔梅尔过来的大巴车况就很好,双人卧铺会更加有趣吧,于是我们从维权的强悍妇女迅速转变为殷切希望订到双人铺的纯真少女。
阿玛旅馆的两兄弟后来评论说我们太好骗了,每天的报纸他们都有盯着看,根本没有长途汽车发生事故的新闻。那他何必还要编故事骗我呢?兄弟说,旅行社这样骗我们是因为这是过路车,肯定是上一站把我的座位卖出去了。我俩其实倒不太计较真假,这样两人可以结伴而行也很好,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也没有什么行程是一定要赶的,有这样弹性的时间让我觉得舒适。康琪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地好转,我也希望能多陪她一段。
只是早上与所有人都已经告别过,在萨达市场做生意的每个店主几乎都已经知道镇上稀缺的中国女孩今天下午就要离开。每天早上我们都会光顾的早餐店FunkyMonkeyCafé的年轻老板Ayan还写俳句送我,当时我们在露天的座位正吃他做的水果优格Muesli,他默默地递一张小纸条过来:
“你拿着十朵玫瑰,站在镜子前,于是镜子里有了十一朵。”若是以前,嘴巴一向犀利刻薄的我看到这种蹩脚的小诗,一定会把他嘲笑得体无完肤,但是这段时间在印度的“修行”让我变得平和温驯,让我学会俯身去欣赏一件简单寻常的小事物,体会其中的温情。我慎重地把这张小纸片夹进了我的笔记本里,毕竟我从没有收到过谁写给我的诗,Ayan是第一个写诗送我的人。
康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问:“为什么变成了十一朵?”
--啊,你是第十一朵啊!“但是为什么要拿十朵?拿一朵也是一样啊。”
--那确实。
下午我们再一次去SunsetCafé旁的河阶看落日,康琪喜欢看落日,她说,只有落日才会像鸭蛋黄这样圆。
桥的那一边就是Baba们聚集的场所,我好多次路过那里,看到有打扮成嬉皮士样子的游客和他们坐在一起吞云吐雾,闻得到大麻甜甜的味道,虽然在瓦拉纳西、本迪都可以尝到印度大麻(Bhang),我却一直没有尝试。一来因为自己一直是一个人,如果倒了恐怕连个扶的人都没有;二来我似乎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找刺激的阶段,觉得清清醒醒的,干干净净的就很好,不用去寻找外界带来的快感。
Baba们今天没有在吸大麻,我和康琪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一个年轻英俊的Baba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就弃绝了世界呢?他们热情地招呼我们过去坐。
我们在帅哥Baba和另一个缺牙Baba的垫子上盘腿坐下,旁边还坐了个长胡子老Baba。我问帅哥从哪儿来,他说今天才和缺牙Baba一起结伴从瑞诗凯诗过来。瑞诗凯诗,那是我们正要去的地方,你们怎么过来了?他俩说,因为一年当中最热闹的骆驼节就要开始啦,他们专门来凑热闹的。
这时长胡子Baba也凑了过来,他喜欢我的草帽,拿去戴在他的头巾上,顶得老高,笑起来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爷爷。他们的全部家当都在这一棵大树下,一个小包,几块垫子,一个水瓶,一根三叉戟,这是湿婆的标志。我没有问他们,怎么维生;也没有问他们,会不会想念家人。他们是弃绝了世俗生活的人。
长胡子Baba和我打趣,问我要不要嫁给这个帅哥。我瞪大了眼睛,问他:“Baba难道还可以结婚?”他笑得没了眼,说:“年轻的还有机会哦,像我这么老的就没机会咯!”我转过头来问帅哥多少岁了,他说:“27岁。”然后也咧嘴一笑,牙齿很黑。他们的牙齿好像都不好,可能是大麻叶子嚼得太多。
长胡子问我们是哪里来的,我们说中国。他大呼:“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见到中国人坐在我们的中间聊天!”
看得出来,Baba们对我们也很好奇,这两个黄皮肤的中国女孩,既没有猎奇,也没有忌讳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对他们也是稀罕事。他们邀请我们留下来一起分享晚餐,傍晚时候会有人过来给他们发Chapati,食物并不丰足,我们还是婉拒了。
其实Baba们并不神秘,Baba是敬语,意思是“爷爷”;任何开悟的人都会被称为Baba,即使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这些在印度随处可见的苦行僧有些年纪很轻时就放弃了世俗生活,不成家,不立业,立志追求精神上的开悟;有些是年过花甲了,有过家,有过业,但是都已经圆满,因此告别俗世生活,出来云游四海。有些苦行僧是假的,那些摆出奇形怪状姿势的要钱合影的就是;有些若行僧是真的,常人没有辨认他们的眼睛。
初到印度的时候,总会有人问我,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我会老实地说,我没有宗教信仰。他们总会有些惋惜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怪胎,因为不管是西方国家,还是印度,绝大部分人都有宗教信仰。那时我会觉得有一些不安,仿佛没有宗教信仰的我是一棵可怜的浮萍草,没有任何支柱。但是渐渐地,我知道,我需要皈依的不是宗教,不是具体到某一个派别的某一个支的宗教,我只有找到我的虔诚(Religiousness),这虔诚只能皈依于我坚如磐石的内心,皈依于一个更大的存在,皈依于整个宇宙,这不是通过皈依于任何一个宗教可以获得的。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大的不同呢,宗教与宗教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哪怕是Baba--他们每一天都感激得到的食物,并且乐意与我分享;哪怕是嬉皮士--Blacky的电脑上贴着:“如果嬉皮士是对的呢?”Makelove,notwar;哪怕是印度教徒--一路上受到数不胜数的印度教徒的帮助;哪怕是穆斯林--在德里的贾玛清真寺他们不吝与我一同享用开斋晚餐;哪怕是不同国籍的人--新西兰人、韩国人、日本人、新加坡人、阿根廷人、德国人、墨西哥人、以色列人、印度人……不管我们知不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形相不同。宗教之间如果不能破除藩篱,还要以神之名互相残杀,令众生涂炭,又谈什么虔诚呢?
我们身上带的标签都是后天被赋予的,都可以被打破。
当日主要开销
早餐@FunkyMonkey:170Rp
阿玛房费:200Rp
午餐@OutoftheBlue:100Rp
丝绸长裙:200Rp
晚餐@OutoftheBlue:300Rp
74天共计98000Rp
Nov2nd,Day75,Pushkar-Rishikesh
在布什格尔的最后一夜我们两个都失眠了。已经是夜里1点,康琪在身旁咳嗽,我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穿上衣服,轻声跟康琪说:“我要出去跳舞。”她说:“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住在阿玛的二楼,楼下就是停着房车的大草地,我戴了耳机下楼,布什格尔的凌晨有些清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跳舞,只觉得躺在床上全身都不安分地想要蹦起来,那好像是不能控制的能量,迫不及待地要找出口发泄。
脱了鞋子,草地有些湿湿的,露水从土里渗到脚间。我穿着睡觉的短裤,光着两条腿,射灯照在我的身上。康琪在身后裹着外套,站着。我闭上了眼睛。
天空很蓝,云很漂亮,风很凉,音乐很好听。我的手臂伸展得很长很长,长得好像可以度量整个院子,我的脚尖踮起来,一下一下地钻进土里,哪里都是湿漉漉的,我被夜风和月色浸润了,成为一个梦中的精灵,变得美丽和轻盈。
我看见,快乐在笑,像风飘摇。我大跳,好像可以跃到月球上。我旋转,好像不能停下。我变得凌乱,变得不知何舞,变得没有观众,变成为巨大星球的唯一活物。美丽的都很美丽,宁静的都很宁静。是否有人甜蜜的梦被惊醒,从窗户的一角揭开帘子向外张望。他听不到音乐,只能看到射灯下一个狂舞的身体。直到跳得力竭了,直到我体内的那个跳舞的人要睡去了,我才终于可以歇息了。
我只觉得奇妙,仿佛被借用了一阵,而我的身体只是个工具。康琪问我,跳的是什么歌?万芳的《看见快乐对我笑》。
第二天,我正常地收拾行李,旅馆结账,好像昨晚的舞蹈只是一场清晰的梦。下午6点的车,我们在马尔瓦尔汽车站对面的旅行社办公室等了好久,停了电,又热又闷,却又不敢走开,不知道大巴什么时候会来。我从玻璃门往外张望,突然看到马路对面一张熟悉的脸。我一下冲出去:“Patti!”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四下找了好久,终于看到我,喜出望外!我们两个杰瑟尔梅尔的旅人在布什格尔再一次遇见,看到她,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整个沙漠。她介绍身旁的日本女孩子给我,她们也是昨晚同车才相识的。在杰瑟尔梅尔住了一个月,Patti终于在Diwali后离开了那里,与心仪的人还是在一场冗长的误会中告别,她不无遗憾地说起。这误会在我仍在沙漠时就已经产生,我眼见两个人见面仿佛不相识,连声招呼都不再打,Patti和他都是倔强的人,互相不肯相让。可是我分明记得Patti与我说起第一天她到达沙漠赶上他们的节日,男人为她戴上金盏花环,那是喜结连理的象征,脸上泛起当时的喜悦。
为何相爱的人对彼此要这么的苛刻呢?正是因为是相爱的人,才对对方有着几近严苛的要求吧,所有人都可以不懂我,但是你不能不懂。这样的不留余地,是为了证明什么?分出什么胜负呢?爱情走到这一步,已是两败俱伤。我走前曾希望他们能够彼此相让一步,这样离别也不致结怨。
Patti说,我们还是没有做到。
和Patti再一次道别,她的邮箱地址仍写在杰瑟尔梅尔买的KaraKara玻璃糖纸上。她说,保重。我也说,保重。茫茫人海,能够两次相遇,绝对不易,我们缘分深厚,不做任何努力地相遇,道别,这是命运的安排。
今晚的巴士车况很差,破旧的双人铺位没有皮垫,只有污迹斑斑的毡布,我爬进里面的铺位,胸口位置有一块褐黑色疑似血迹的东西,用外套把它盖住假装没看见。我俩把脱下的拖鞋塞进脚下的行李架,康琪把她的袜子给我一双。我这三个月,就没穿过袜子。所有的大包都堆在脚底,她仍有些担心她的相机和细软,我的金银细软都背在身上的小包里,睡觉也不取下。门帘拉上,也算是自己的小天地了。康琪的感冒咳嗽还没有好,这几天吃完了所有的消炎药,我给她拿了口罩和湿纸巾,让她戴上,她很痛苦,鼻腔干得都在流血。车子等了好久都没有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们下面的座位总是传来巨大的怪声,我问康琪:“是有驴么?”她伸头出去看,没看到驴,只有一男二女。不一会儿又发出怪声,我伸头去看,男人不好意思地指着其中一个女人,说:“消化问题。”哇,真是恐怖。
车子还不开,我们从二层的窗户向外望,小贩们拎着大篮子穿梭走动,要出远门的人们也在车站难舍难分,没有看到任何外国的游客,这样纯粹的本地风情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康琪打破沉默,问我:“你说,你还能想到谁可以跟我们走这段艰苦的旅行?”我想了一下,其实自己并不觉得这样的旅行很辛苦或者很折腾,相反这一路我都很享受,回忆起来也都是快乐居多,但不知道是因为我前世恐怕是印度人,所以就好像回到家才这般自在,还是因为是在路上所以什么苦都不觉得苦,因为觉得这些都会过去,Thistooshallpass,都只是一种经历。只希望我这样的心态可以一直保持。至于朋友们,可能没有哪个愿意到这个穷地方来受苦受难,度假风的斐济、马尔代夫、法国、意大利更容易被列入考虑的范围。我们考虑了半天,没找到一个适合的人选。
车子推迟了一个小时才发车,康琪憋尿在身,睡不安稳。开了一段后,车在一个两岔路停下,康琪终于可以去解决了。我们轮流下车,一人留在车上看包。我一个人坐大巴的时候,所有的包包上了锁后就那么随意扔在铺位里,也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偷,反正护照和现金都在身上,回家应该不至于有问题。想来也是幸运,没有人打过我的坏主意。只有一次下车去尿尿,怎么找都找不到厕所,后来摸黑找到一栋在建小楼背后的草丛,提心吊胆地在墙那边几个男人的谈话声中匆匆解决。刚提起裤子我就听到我们的汽车要发车的喇叭声,是抑扬顿挫的哔里吧啦声。跳上车的时候,司机已经准备走了,那次最险。康琪和我都喜欢在路边的草丛里解决,毕竟不是哪里都有厕所,后来脸皮厚了,有厕所我们也不上了,都交给大自然来回收,天生天养,空气还清新。
这一路其实比以往都艰苦,夜里无数次地被冻醒,汽车在朝东北方向开,温度明显在下降。我夜里起来把披肩拿出来,病弱的康琪盖上披肩仍然冻得瑟瑟发抖,我也是手脚冰凉地蜷成一团。窗户四面透风,呼呼地往我们的小包厢里钻,合也合不严实。最后我实在冻得不行,起来开锁拿包,把藏在包底最深处的黑袍都穿在了身上,这是我最后的杀手锏了,实在没有厚衣服了!
我们两个坚忍不拔的女人,一路没有怨言,互相鼓舞,安之若素,乐在其中。如果人生也能像旅途一样,我们都不再较真,随遇而安,随着生命之河流入大海,那会多好。
当日主要开销
夜车备用零食:130Rp
75天共计98130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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