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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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荒土角落(1)

荒土正在开垦之中。他们在这里洒下汗永。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在闻到泥土的芬芳以后,吸取了一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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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德林里没有甘于寂莫的人。

刘镇湘在三角形地坝的荒土角落静悄悄地晒了半天太阳,终于伸了伸懒腰,走进戊字胡同。他站在《新生园地》下面,用手托住腮,偏着脑袋,把刊头好一番端详,然后当着他人的面,勇敢地垫起双脚,伸出右手拍了拍壁头上那匹枣红马的屁股——手碰着纸,纸碰着布,布碰着墙,发出几种声音。

当几种声音传进几个人的耳朵的时候,功德林里发生了比爆竹还响的争吵。宋希濂、郭一予、庞镜塘、曹天戈、邱行湘、文强等人直端端地开进丙字胡同,质问刘镇湘:“你刚才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刘镇湘则毫不示弱,大喊大叫:“把你们搞墙报的都叫来,我也不怕!”

搞墙报的只差杜聿明一人了,刘镇湘的话刚说完,他便走了进来。杜聿明平日说话语调不高,此间反倒更显得低沉,他接过刘镇湘的话说:“怕不怕是小事,对不对是大事。你今天就不对嘛!大家搞《新生园地》都是好意,你为什么要说这是拍马屁?”

刘镇湘低头不语,众人四下离去。

杜聿明能征服刘镇湘,这中间自有道理。作为辽沈战役的国民党战场指挥官,这里的范汉杰、廖耀湘、郑庭笈等人都是他的部属;作为淮海战役的国民党战场指挥官,这里的黄维、刘镇湘、杨伯涛等人也都是他的部属。杜聿明现在虽然失去了调兵遣将的权势,但是他的部属绝大多数依旧保持着过去的、至少是感情方面的服从。战犯大集中时,来自武汉的刘嘉树这样对杜聿明说:“我听我们那边的管理员说‘杜聿明在北京表现很好’,我想头等战犯早就枪毙了,有什么表现不表现可言。如今杜长官果然如是,吾人还有什么可说!”然而,与其说由于历史的因素促使杜聿明成为功德林的精神领袖,倒不如说由于现实的因素促使他成为战犯中的风云人物。

此时功德林成立了一个缝纫小组。缝纫室设在己字胡同顶端的两间房子里。5部缝纫机成图案地摆在第一间房屋内。第一部摆在房屋当中,旁边坐着杜聿明;其他4部摆在房屋四周,旁边分别坐着王泽、梁培璜、沈醉和董益三。站在屋梁上朝下望去,5部缝纫机恰像一朵一蕊四瓣的海棠花,而那嗡嗡不绝的机器声使人想到蜜蜂的劳动。功德林数百名战犯春夏秋冬、里里外外的衣物便是这里生产的。

杜聿明在功德林的最高职务是缝纫小组组长。他在缝纫室的核心地位,与他在辽沈战役与淮海战役的核心地位一样,是由他的才能决定的。在缝纫小组近10名成员中,他是唯一会剪会裁会打会绗会修理机器的人。虽然没有参加过有关技术考核,但他敢于自信他绝不会在缝纫5级师傅水平之下。这是真的。几年前他在上海的堂弟杜子丰(当年他在上海的办事处长)给他寄了一件长皮袍来,他嫌太长,也嫌太旧,决定翻新成一件短皮袄。于是,杜聿明在出任缝纫小组长之前夕,把他的当年在他创办的国民党第5军军人眷属工厂缝纫车间学来的全部技术作了一次公开的显露。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身上脱下长皮袍,然后七手八脚地拆开,“唰唰”几大剪便上了机器,最后略加手工点缀,在半小时之内将短皮袄穿在身上,大小合度,长短相宜,众人无不为之喝彩。

其实,杜聿明真正的特长还在于,他在他的职务上永远是最忠实、最勤恳的工作者。这可以追溯到他的过去。杜聿明在国民党军队中搞机械化部队的时候已经升到了团长的地位,仍然身体力行,事无巨细,常常钻到坦克车装甲车之下,一干就是半天。当时的国民党随军记者评价他说:“虽非机械专科出身,而研讨机械科学,极有心得,治军之暇,仍手不释卷,将来学问之造诣、兴事之成功,无可限量者矣。”(见《记杜聿明将军》)杜聿明现在果然获得学问之造诣,兴事之成功。这是他在功德林的事了。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去缝纫室抱出一大堆平日裁剪衣物剩余的边角材料,又去保管室里找出一大捆用作菜架的木条,然后一屁股坐在胡同角落,弯腰曲腿,手足并用,扎了10多把拖把,整整齐齐地靠在壁头上;一个阴暗的黄昏,他听说邱行湘在菜园里用坏了唯一的那把喷雾器,于是拿了一把头前去修理。在几乎看不清路的情况下,他一阵东敲西打便修好了要修的东西……菜园的声音传进刘镇湘的耳朵,从此他就少了一些声音。他很少进戊字胡同,更不愿意在他的丙字胡同里出现一支攻击的队伍。饭后百步之余,刘镇湘又蹲在他的荒土角落。蹲累了,就在地上坐一坐;坐够了,站起来,拍拍自己的屁股。他不敢拍响,因为缝纫室就在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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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室的第一间房屋如果是一朵花,那么第二间房屋就应该是两片叶——6张条桌合拢在屋中,4位手工操作者分坐在两旁。生产棉衣、棉褥的时候,沈蕴存和文强在一旁负责绗,黄维和王秉钺(国民党第51军中将军长)在一旁负责铺棉花。铺棉花之前,需要用秤分别称出各号棉衣所规定的棉花重量。这个工作通常是黄维完成的。然而,就在黄维手中的秤杆保持平衡的时候,他的生命天平发生了倾斜。

黄维收到了张治中的信!还是一个月以前,张治中、程潜等人进功德林看望国民党战犯的时候,黄维把他多年心血的结晶——一份关于“黄维永动机”制造的说明书,双手递到张治中手里,务请张治中转交中国科学院鉴定。张治中带走说明书的当天把它交到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手里。郭沫若即转物理研究所。现在,专家们鉴定完毕,鉴定书由郭沫若签字,由中国科学院盖章,由张治中寄到功德林。

黄维拆开了张治中的信。

鉴定书判决性地写道:任何一种装置,运动一经开始,若无摩擦作用,当可永久继续运动;这在实际上虽然不易实行,但于理论说得通,可以看作一种实际的极限情形。若说什么也不消耗,可得永久工作,此则非但不可实现,而且于理也说不通。所谓永动机,指的是一系统不借助于外界可产生无限工作,这是违反能量转化和守恒定律的,因此是不可能的。不错,Q=0时,U0U1—W,若该系统的内能减少,则该系统可以产生工作(W>0),如伸长或压缩了的弹簧可以产生工作,但这也是暂时而不可长久的,欲其经久,必须使该系统回返于初状态、能周而复始才可,但若作闭合变化,则U1—U0,而W=0了。

黄维的两道浓眉凝聚在一起,眼里喷射出足以将手中的纸团化为灰烬的光焰。在他遭受人生的挫折而产生的情绪的变化里,这样的表情仅仅是第二次。第一次是1948年淮海战役期间,12月15日国民党12兵团全军覆灭,黄维当了战俘的时候。那时解放军要他承认罪恶,他承认说:“我最大的错误是打了败仗!”这一次共产党并不要他承认错误,他却在心里承认说:“我最大的罪恶是求教了那些不学无术的人!”

“黄维永动机”的失败以及黄维拒不认输的消息,成了功德林各条胡同最时髦的新闻。与前段时期管理员中间出现的“黄维永动机热”恰恰相反,现在战犯里面出现了“黄维永动机冷”。代表战犯情绪与意志的功德林权力机构——学习委员会不失战机,当即在戊字胡同召开了批判黄维大会。

大会主持人是王耀武。他的开场白是这样几句:“黄维同学的思想改造很成问题。大家有什么意见,都请在这里提出来。现在请大家讲。”

王耀武的讲话是温和的,人们的发言是激进的。一开始,就有人提出“老账新账一起算”的口号。“老账”是指黄维早期在功德林录下的那几首诗,“新账”则是指“黄维永动机”。算“老账”的人并不多(因为知道其事的人并不多)。以陈长捷为中心发言人,他讲了一个小时。他认为黄维借于谦的《石灰吟》,自命石灰,洁白无瑕;借石达开的《答曾国藩》,自谓英雄,狂妄自大;借王维的《西施咏》,自比西施,与众不同。而不管是金银财宝还是英雄美女,都只能表明黄维反动立场之顽固、反动气焰之嚣张、反动面目之狰狞……陈长捷旧书底子很厚,他引经据典,广征博引,虽然上纲上线,倒也并无牵强附会、恶意中伤之嫌。

算“新账”的人颇多,而且出人意料地包括与黄维同属陈诚集团的人物。当然,在如何理解“黄维永动机”方面,人们各说不一。杨伯涛认为,从现象上看,黄维是违反自然科学;从实质上看,黄维是对抗社会科学,对抗马列主义。方靖认为,黄维在30年代就参加过对红军的“围剿”,淮海战役中又负隅顽抗,自知共产党不会饶他,因此想靠永动机寻找出路。覃道善认为,作为人民的罪人,应该利用有生之年加速改造,但是黄维把绝大部分时间用在发明创造上,这就是不务正业,逃避改造。宋瑞珂认为,黄维性情孤僻,严峻寡恩,整天在找出气孔,不搞点花样过不了日子,因此一切不轨之举都是他的阶级本质决定的……黄维是孤立的。但是他不是“孤立”在批判大会的台前,也不是“独坐”在批判大会的堂后,而是与平日听报告一样坐在战犯们中间。这样的批判大会对于高墙外的人们来说,也许感到不合常规,然而它确确实实强化了批判的主题,如果批判确确实实在于说理的话。

黄维坐在马扎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冷淡是热情的另一种表达形式。他不愿意对于身外物耗费他哪怕是一卡的热量。他的耳朵浮动着人们“嗡嗡”的噪音,他的心里回响着永动机“嚓嚓”的旋律。如果他也同意对黄维的错误进行追究,那么他现在的结论是:黄维兵团的失败是因为黄维的缘故,“黄维永动机”的失败也是因为黄维的缘故。既然如此,他个人将要付出百倍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