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湘没有想到,劳动能够创造世界,也能创造人类;土地能够生长失败,也能生长胜利。他完全记得,在功德林的胡同里,有人对他进行的阻击:“谈何争取进步,谈何表现积极,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早点出去。”失去武器的邱行湘只有凭借口水进行着艰苦的反攻:“我一没有财产,二没有漂亮的老婆在外面等我,共产党要我在监狱呆一辈子,姓邱的没有二话可说!”他完全清楚,在秦城农场的土地上,有人储存着精锐的武器,有人囤积着雄厚的兵力,但是他凭借汗水修筑了比当年洛阳阵地上抗力更大的工事,从而夺回了损失在昔日战场上的东西。
邱行湘以及他的胜利被同僚承认以后,倒果真开始了“早点出去”的等待。他与刘嘉树私下言谈所及算是公开了心底的秘密。刘嘉树被共产党俘获了3次:第一次在北伐时期,他以宪兵营长之身在南昌被俘,押上火车不久,朱培德把他放了;第二次在第四次反围剿时期,他以团长之身在江西被俘,解送广东途中也被放了;第三次在解放战争时期,他以兵团司令之身在广西被俘,先送武汉,后转北京,终至秦城农场在押。邱行湘早就知道刘嘉树这段非凡的经历,可是往日闲聊之中皆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结束语。直到今日,邱行湘方才由自己的心事引出了明确无误的话题。他以一句“三进三出”宽慰对方,为着对方以一句“早来早去”宽慰自己。他与庞镜塘抵足而眠,更是萦怀着无限的愁思。庞镜塘有个儿子在沈阳工作,年前外出参观,他与儿子见了一面,分手之时,儿子送给父亲10来个锦州苹果。庞镜塘留下了其中最大的两个,用一根布条把它们拴在一起,从沈阳带回北京,从北京带到秦城,然后把它们挂上了窗棂。每到入夜时分,庞镜塘躺在大通铺上,眼望着风干的苹果发愣。邱行湘曾怀疑“老嘿”神经失常,殊不料图书管理员满腹经纶:“我有两个孙子啦,看见我的苹果就等于看见了我的孙子。”邱行湘纵然富有这般涓细的情感,也没有如此浩瀚的思维。他没有一个儿女,更没有两个孙子,窗棂上的可怕的苹果竟使他睁着眼睛走进梦境,闭着眼睛跨入天明。要是无意之中看见它们,而且看清了上面难看的皱纹,他总会伸出右手,摸摸自己脸部的皮肤……“早点出去”——邱行湘在等待,躺在大通铺上的将军们在等待。不管他们在创造什么,在等待什么,反正除了创造就是等待。他们毕竟出去了,虽然带有旅游的色彩。
5个生产队的国民党将军分乘5辆汽车,参观十三陵水库。人类一项伟大的工程的竣工将记录在他们的笔记本上,而随行的摄影师们所拍摄的照片将是正在建造的比前一项更加伟大的工程的历史纪录。
来自100多名国民党将军中的20多名劳动积极分子,此间在水库纪念碑下的石阶上组成了自己的队伍。透过镜头望去,蓝天之下,秋风送爽;白云之上,大雁南飞。他们身后是毛泽东的大字,他们面前是新中国的大道。能够在劳动的丰碑底下领受劳动的奖赏,他们袒露着诚挚的微笑。快门应该在这一瞬间按响,可是摄影师一刹那松了右手。原来排队列的时候,他们谁也不肯站到正中的位置,一种充分的满足所带来的谦卑不适时宜地造就了一个重要的空白。这很快被敏锐的李科长发现了,他朝摄影师一声大吼,径直朝邱行湘走来,把这位中等身材的“邱老虎”从后排拉到前排,为了避免生性好动的邱行湘在首席位置上心神不定,李科长用宣布决定的口吻和音量对他说:“这个位置是留给你的。”
这一个镜头出现在此后曾在一定范围内上映的关于国民党战犯秦城农场生活的新闻纪录片里。至于银幕上的邱行湘为什么表情那样悲戚,甚至眼角还有泪滴,观众也许不能够理喻。如果说录像师正是看中了邱行湘的表情,那么我们更愿意知道一点他的心理。
有人在高兴的时候总要想往事。邱行湘属于这种人。他透过新社会的镜头看见了旧时代的银幕一角。1943年5月,日军由宜都、曹家畈等地登陆,佯攻石牌,威逼重庆。邱行湘的第5师(时属32军建制)星夜渡江,集结石牌南侧。连日苦战之余,第5师主力在太史桥终与日军隔河对峙。而在这时他却在阵地上看到,长江南岸三斗坪以西的山岭上蜿蜒着漫长的灯火,一直延续到天明——江防总司令吴奇伟逃跑了,18军军长方天逃跑了,连驻守在悬崖峭壁有利地形上的11师师长胡琏也逃跑了。待日军南撤以后,诸路兵马争相上阵。胡琏一回到石牌,马上给他打电话说:“行湘兄,你们辛苦了!”不几天,蒋介石向吴奇伟、方天和胡琏颁发了“青天白日”勋章,而邱行湘也得到一个“口头嘉奖”。他跑到恩施长官部见参谋长郭忏,责问战区还有没有是非功过,郭忏拍着他的肩头说:“你是自己人,要识大体,顾大局。18军多年来受何应钦压迫,新装备领不到,兵员补充更困难,再不打个大胜仗,辞公(陈诚)说话就不响了。”
昔日为了陈诚集团的利益,为了蒋家王朝的利益,为了国民党的利益,邱行湘牺牲了自己,现在当他个人的命运正在和共产党的事业发生着使他百感交集的联系的时候,他两手轻合,双目紧闭,以满腹的虔诚连同浑身的力气,在心底说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邱行湘在十三陵水库的石阶上仅仅站立了几分钟,加上往返用在路上的时间,也不过一天工夫,可是当他刚刚进入秦城农场的大门竟第一次发现了五云山下的美丽。那不是云树葱茏、龙泉清澈,而是稻谷金黄、新居林立。前者固然为他的生活抹上一层色调,后者却能使他的人生饱和着无穷的慰藉。在人类永恒的战场上,毛泽东、刘少奇、朱德穿着衬衣走在队伍前头,周恩来扛着大旗统率着千军万马……而在国民党曾经蹂躏过的土地上,尚在大陆的国民党人借其一角,俾能为中华民族这座花园贡献绵薄,增添一草一木,他认为这是他们祭奠孙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的唯一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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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对于人们虽然发生着同一种联系,但是世界在人们眼里并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们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继续生活在秦城农场的将军们为什么还需要继续功德林的学习。不过,既然世界的变化会带来新的形势,那么这里学习内容的变化也使他们的生活产生了新的局面。为着了解这一点,让我们走进他们的宿舍,听取此间的发言吧。
“如果认为历史的进程终究会进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大同世界,那么中国和苏联、印度等等毗邻的国家还有什么国界可划分的呢?”发言人是刘镇湘。他现在被同僚称作“怪人”。他的此番言论,至少由于与讨论会的主题相距十万八千里而被同僚斥为“奇谈”。
五云山下的将军们,雁阵般地追逐着行云,鱼群般地追逐着流水。他们在管理处颁布的以“怎样看待前途”为命题的学习会上,有的表示要当汽车制造厂的工人,有的表示要当人民公社的农民,有的表示如果当不上解放军的兵士,也可以回本地当当不穿军装的民兵。总之,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审慎地考虑了自己的归宿,发挥一技之长,愿为社会效力。可是64军军长刘镇湘从不设想个人的前景,从不完成生活的作业。他是登高八仞、心骛八极,不管三七二十一,专管八八六十四——以重温他的军队的番号,高举他的已倒的战旗,从而在奔腾向前的洪流面前,稳住在黯淡的心理和忤逆的情绪支持下的身躯。
刘镇湘是以肯定一种界线的存在来否认一种制度的建立的。可是在这种制度的建立为绝大多数与他的经历和遭遇完全相同的国民党将军承认之后,那种界线也就可以想见地存在于他和他们之间。解决这类没有争论价值的矛盾的方法,是创始于功德林的星期六生活检讨会。
刘镇湘输了,可是他没有像往日打扑克牌那样输了就与人吵架。在惯例的检讨会上,他惯例地跷着二郎腿,用不断摇动的脚尖来代替决不动摇的发言。刘镇湘的沉默自然是一种宣战,可是对于战争的双方来说却能避免另一种战机的出现。于是十天半月之后,只要刘镇湘愿意,他又可以在学习会上端起先前的机关枪发言。
将军们赢了,可是他们没有像往日批评人那样凭借语言的杀伤力,既然外界的充实已经填补了内心的空虚,语言也就不再被他们当做制胜的武器。当然,检讨会上的语言是少不了的。不过,谁说了谁的坏话,谁打了谁的小报告,乃至谁偷了谁的东西,诸如此类的斥责不再成为他们发言的题目,而谁帮谁完成了任务,谁比谁多出了力气,乃至谁帮谁补了袜子,凡此种种的褒奖已经变作他们发言的主题。至于刘镇湘的一两句话,只要他愿意奉献出来,他们非常愿意腾空地窖里的大白菜把它们封存起来,决不让嘴里的热气使它腐坏。由于先进与落后之间存在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按照他们的意见,对于刘镇湘的语言,与其大批大评造就一个竞赛的对手,倒不如无声无息创造一个取胜的条件。
我们无法听到预料中的国民党将军们的发言,他们的发言正在为我们预料不到的行动所代替。这就是杜聿明将军称作的不曾有过的“意识革命”。是的,革命改变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切都是在无声的状态下进行的。来自国民党大陆战场800万军队的指挥官们,天涯海角,跻身此列。不管是素昧平生、无一面之雅,还是沆瀣一气、有手足之情,国民党派系中明火执仗的矛盾,在他们彼此的关联上留下了深深的裂痕。国民党官场里勾心斗角的伎俩在他们队列的间隙中投下了宽宽的阴影。而自从进入新中国的大门,阳光与花草便不分春夏秋冬地陪伴着他们。他们饶有兴致地注意到,领导这个国家的是黄埔军校的老师周恩来,管理这个监狱的是黄埔军校的同学罗瑞卿。这就促成他们不仅在昨日的走廊里找到自己的座位,而且在今日的园林中找到通幽的曲径。当然,从先前的时代起,将军们就懂得“静生悟,和生趣”的道理。可是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应该用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立场以及共同的态度来奠定和统一他们人际关系中最容易通融的东西。当他们那比功德林的围墙更高的矛盾的壁头,被他们比秦城农场的溪河更短的意识的流水冲垮之后,共产党监狱里的国民党将军们的生活又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端绪。
“矛盾都是历史的,争取出去才是现实的!”邱行湘把他近日的心思悄悄地转告或者通知了他在这里的陈诚集团的同僚,而他本人则进行了一次公开的尝试。
生活检讨会又开始了。杜聿明迈着方步走进屋来,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厘米,当年与右腿比左腿短一公分的熊式辉并称“东北二瘸”。由于人们都坐得端端正正,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他走得平平稳稳。然而,按照他的陕西话的说法,“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杜聿明一屁股坐在大通铺上,双手脱去左脚那只棉鞋,伸手摸摸里面究竟有个啥东西。他先摸到一根类似绳子的物体,然后捏住“绳子”往外一拉,竟从棉鞋里拉出一个死老鼠!全场捧腹之中。邱行湘并没有笑,既然何应钦与陈诚结下不解之仇,而且何应钦的大将杜聿明对陈诚一直怀着难忘之恨,那么作为陈诚的老部属,邱行湘决不肯在杜聿明面前俯仰依人。这样的情绪维持到现在。人们的笑声消失之后,邱行湘方才想到了什么,终于携带着九分的诚意、保留着一丝戒心、笑眯眯地扭过头去:“你也是呵,官做大了,踩死老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现在连踩死蚂蚁都心痛……”
杜聿明扭过头来,望着邱行湘笑了。私人之间的情感,也许就这样开始交融,而他们新型关系的真正建立仍然在严峻的集体性的劳动之中。倘若这里的国民党将军能够意识归结到阶级与阶级之间的人与人的关系,正来自于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那么他们每跨出一步都将缩短他们与人民之间的距离。
这里有一步是带有冲刺色彩的。一个晚霞璀璨的时日,荷锄而归的十几位将军,沿着秦城农场独一无二的公路,来到属于必由之路的石桥桥头。横跨两头的一块大石板,现在斜躺在他们的脚底下。情况是明显的,有一个桥墩发生了倒塌。抢修是艰难的,至少需要两支人马:一支扛起石板,一支扶正桥墩。将军们跳到石桥下面,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他们决定分进合击。战场指挥官是邱行湘,他鼓着眼睛,喝令同僚抬起千斤巨石,他咬着牙齿,只身钻到千斤巨石之下。由于力气的缘故,邱行湘未能很快扶正他的桥墩;出于相同的原因,人们的石板慢慢向他落下……这是小说中常见的惊险场面,而且这时候会出现一个人物——适逢管理处姚处长前往秦城农场视察,吉普车正停在断桥桥头。姚处长见状大惊,等不及跳下车来,侧着身子一声大吼:“危险!”
危险出现在将军们的眼前,他们的双腿在那里不停地颤抖,而姚处长此时此地的吼声竟如同催征的战鼓、冲锋的军号——危险被将军们置之脑后,每个人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蹬直腿,昂起头,震天动地,齐声吆吼!
桥墩直了,汗水顺着溪水流。石板平了,小路化作大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