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紧靠窗户的那张长沙发也被另一张长沙发代替了。新,代替了旧。沙发套布上龙飞凤舞的花纹,代替了方方正正的补丁。人穷志短可以有东西代替,马瘦毛长可以有东西补偿,对于一颗绝对充实的心来说,唯一的交换就是那溢出来的山泉般激荡的流露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在方靖的案头上,看见了以后才付之铅锌印在北京《新观察》杂志《回忆淞沪抗战》文章里的跳跃的句子:
“清晨,敌机开始轮番轰炸我军阵地,同时黄浦江中敌舰亦以每小时300发炮弹轰击……怎么办?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利用敌人夜间减弱攻击的机会,集合部队训话:‘蒋委员长在庐山训示:和平未到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现在最后关头到了,我们只有牺牲,牺牲,牺牲!日寇当前,国家民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我们身为军人,有卫国守土之责,如有人胆敢退后一步,立杀不赦…’”
呵呵!这就是那位喜欢坐在马路街沿上歇息,然后拄着一根竹拐杖站起来朝前走的老人的力气么?他为什么不坐在松软的新沙发上靠一靠呢?为什么一走拢文史专员办公室就得坐到硬邦邦的桌子跟前,腰杆挺得像台阶上的柱头一样直呢?柱头饱经风霜,黯然失色,他的额头倒是发光锃亮的。那发光的部位,有一绺青丝在晃动么?他本是一根白发也没有的光头呀,那么又是什么?是生命的延长,还是精力的过剩?我不晓得。
我只晓得郑庭笈是精力的输出者。
《抗日战事亲历记》需要的文章《回忆忻口会战》,他已经写好了。阎锡山在山西战场上组织的这场会战,与日军大战28天,郑庭笈只写了一天。这一天,他中了3发子弹,3弹皆入腹部,他却保下老命一条,于是惊喜之中,取了“重生”二字为号。
生者是相对死者而言的,这样想时,他竟平添了一股力气。这股力气是属于他的,他却需要用到他的老长官戴安澜身上去。戴安澜写过3本书,可是自从远征军缅甸抗战以后,就再也不能拿笔了!老长官不能拿,老部下拿,就像当年拿枪打日寇一样,左缺右补,前仆后继,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郑庭笈卷起衣袖,潮湿着眼睛,抖抖索索却又是紧紧地拿起钢笔,待我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定睛看时,只见那光洁而润滑的稿纸上,已经落下一行遒劲的大字了: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作为郑庭笈文章标题的这句话,是当年戴安澜灵榇运抵广西全州,由李济深主持的香山寺前举行的万人悼念安葬仪式上,中共中央领导人毛泽东送来的挽词。这句来自花圈的肺腑之言,显然把郑庭笈带到人世间最凄楚的思念里去了:“……将军自知伤重难起,有葬身异域之虞。在弥留之际,时而手指地图,念念不忘全师能否撤回滇境。并战场托孤,嘱我对其年幼子女诸多关照,以竟父志……”
郑庭笈再也写不下去了,杨伯涛再也写不下去了,方靖再也写不下去了……只有文强的案头还在沙沙作响。
不像流水,不像落叶,像是在那幽深的山谷中,在那朦胧的月光下,有一只翘首枝头低吟浅唱的黄鸟。
文强的脖子很细,喉结颇粗,是一块唱歌的料。唱些什么呢?回首抗战之初,军次武关之时,他也咏过“关前立马阵云开,万里青松正面排”的诗句;侧身抗战之末,收编伪军之时,他也写过《我所知道的孙殿英》的文章。但是,他余言未尽,他碰上了耐人寻味的辩证法:你要说他3年内战有罪么,他就要说他8年抗战有功;你要说他8年抗战有功么,他就要说他3年内战有罪。按照文强的说法,罪就罪在抗战之后,国共合作未能再度实现,霎时九州方圆,兵戈扰攘,兄弟阋墙,生灵涂炭。南辕北辙,陷同室操戈之深渊,牝牡骊黄,纵肝脑涂地而难赦……就这样,文强像黄鸟一般轻捷地转过头来,对着他的云空,那属于他的从满天阴霾到豁然开朗的世界,开始了他的发言,他的总体乐章叫做《新生之路》的弹唱。尽管他在拨响琴弦的时候,耳畔掠过几丝段克文在《战犯自述》里的噪音,但是他不再恼怒,他在“写在前面”的话里,表明了一个充满自信心的中国公民的头脑的成熟:
“我并不想多费笔墨,同极少数人唱什么对台戏。我只是根据个人的回忆,实事求是地把自己的新生过程记述出来,谁是谁非,还是让广大读者评论吧。”
文强笔头很快,文字方面,因为其父担任过蔡锷将军的文案的缘故,他先天不错。但是,他之迟钝,则完全是因为后天、因为发生在其目睹到的“文革”后期的情景把他给懵住了!他不会忘记贴在政协大门上的标语:战犯特不特赦,都是阶级敌人。他不会忘记机关里出身“红五类”的干部,谁都有权指手划脚,发号施令,他们当中有人搬家,可以喊文史专员替他们装车卸车,搬运打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杜聿明自动背起粪筐到马路上拾马粪;宋希濂无事便搭乘公共汽车,凭着月票出外兜圈子,一旦发现有红卫兵登车大喊大叫,威逼乘客出示证件、自报成分,他便悄悄溜下此车,横穿大街,换乘彼车;文强本人则到处步行,身披一件烂棉袄,缩着脖子,抄着衣袖,从东单走到西单,从天安门走到地安门……文强写不下去,虽然他必须写,就像这样写就成。他不想回避他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他却需要弄清楚每一件事情的起因。这是他一时还办不到的。办不到就不写,写不下去就去看戏。唉唉,是什么好戏看了不说,还非得第二天一大早拿到文史专员办公室来凑凑热闹不可呢?“我昨晚在天桥剧场,碰见李副部长了!”文强笑眯眯地对我说。他说的是公安部的李副部长,我知道,因为我也认识。可是,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文强越发神秘起来:“李副部长坐在我前面好几排哩,不晓得怎么搞起的,他一眼就看到我了。他跟我说,看完戏坐他的车走,就是说,他把我送回家。我一听,这怎么行呢?他住长安街,我住永定门,他得绕好大一圈哟,深更半夜的,不行,不行……”
“既然不行,你不知道中途退场,溜之大吉么?”我不无揶揄地笑道。“我怎么没有溜?”文强瞪着眼珠说,“跟你讲的一样,看了半场戏,我拉起老伴就走,可是……可是李副部长也走了出来,走到我的跟前,把我和老伴扶进他的车子……依旧是,他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以为他说完了。这本是一个完整但平常的故事。“车子,车子,我一辈子忘不了那架车子!”文强突然闭上眼睛,紧咬牙关,喃喃作语道,“你晓得不呵,‘文革’初期,我在秦城农场坐监狱的时候,李副部长也被当做犯人关进来了。他和我夜晚同睡一个通铺,白天同拉一架板车……他说我年纪比他大,他在前面拉,让我在后面推……”
我沉默了。沉思着。沉浸在一汪苦涩而倾斜的海水里。我几乎需要一根拐杖。
文强却平平稳稳地坐下来,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铺上稿纸,沙沙作响地写了下去:
“事隔4年,梦想不到我竟被邀请到特别法庭旁听审判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和以林彪为首的反革命集团。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文史专员,接到邀请的还有杜聿明、宋希濂、黄维、杜建时、罗历戎、杨伯涛、董益三、沈醉等人。据我所知,880名旁听代表中绝大多数是在十年浩劫中遭受严重迫害的人……”
黄维!我在文强的乐章中找出了这个音符,倘若他也能像文强那样跳跃思想,和谐社会,那么不需要拐杖我也能够站立起来。
黄维平躺着。平躺在他那把垫有棉毯的凉椅上,平躺在他那间位于长安街东头的新居的客房里。窗外已经不是静静的永定河了,他还能够静静地平躺在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