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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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那时候,王爷不过觉得,这是紫来因为榈月的遭遇一时有感而发,可谓是异想天开。此时此刻,听到她并未说明具体事由的这句“尽自己所能,为天下辱且贱的女子,谋一个将来”再想起紫来当时的话语,王爷忽然明白了,紫来的理想,真的是想废除官妓制度。她不是男儿,不能为官,不能实现为民谋利的抱负,那么作为女孩,她也没有放弃这有关天下的抱负,誓言要为官妓女子,争一个将来。

王爷又想了紫来作的那首《满江红》,只一句“道不平,强权恃弱质,唤天良”,道尽了她的心酸与渴望。一个弱质女流,能以他人的遭遇来思索事情的本质,已属不易,紫来竟还能吧改变现状作为己任,那已经是感天动地了。能有如此悲悯的情怀,唯有怀大爱者方能做到,佛祖的“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是,要废除沿袭了几千年的官妓制度,谈何容易?

且不说这事是否可行,但她甘紫来,胸襟与胆识都是如此惊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可是,她的能量又如何?她能做到吗?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在遍体鳞伤之后,她只能看着理想破灭。

王爷的心里悄然萌生出一丝怜惜,他默默然转身,面向浩瀚苍穹。

不说官妓制度,先说官为民役吧。

“取唯民主义以为政本,一切轻君而重民……”王爷在心里幽幽地长叹一声,紫来,别说上古几千年做不到,就是往后上万年,也是做不到的啊,你父亲的理想虽然美好,却注定成空,而你的理想,亦是那么美好,但也,注定成空……

“王爷,”正当王爷在山顶凝神而思的时候,紫来说话了:“忘掉刚才的谈话吧。”

王爷转过身来,轻声道:“为何?”

“因为这些都太理想化,不切现实。”紫来低声道:“人皆自私,官吏尤甚,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现状,官为民役不过是空想……”

“记得我小时候,读过张养浩的《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时我不明白,亡百姓苦是能想到理由的,但是兴,为什么百姓还苦呢?父亲说,如果天下安定,皇家定要大兴建设,劳民伤财,百姓的日子一样不好过。”紫来轻声说:“自古以来,明君间或无数,但是能做到官为民役的,从未有过。对于皇帝来说,权力是至上的,岂容民自利?”

“所以天下百姓,并无奢求,只愿能得一明君,关心百姓疾苦即可。”紫来怅然道:“普天之下,触目可及,尽是可怜之人。”

难怪心重,原来整日里忧国忧民,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整好呢。王爷想着甚是无法理解,于是长吁一口气,他淡笑着,似是安慰紫来,说道:“我若是皇帝,必善待百姓,竭力做到民自利。”

紫来正微微地皱着眉头,望着远处,王爷的话语轻飘入耳,她不过嘲屑一笑,这怎么可能?他既不可能是皇帝,就是当了皇帝也不可能做到民自利。

王爷默然地望着紫来站在平台边缘,她孤单的身影挺拔而倔强,固执得就像石岩缝里钻出来的那棵青松,带着傲然的风骨,俯视群山。

紫来,从来都是孤单的,她没有知音,只能一个人寂寞地前行。

下山的路上,一路沉寂。

王爷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姐姐,嫁过去了,还好么?”

紫来心头一刺,应付似地回答:“还好。”

王爷猛地一下站定,有些不满地回过身来:“除了讨论学识政见滔滔不绝,你就真的没有一句多话可说?”

“请王爷忘了刚才的话吧。王爷不是自己说过,说了就过了……”紫来并未停步,平淡地说着,越过了王爷身边。

小飞侠赶紧跟上去,使劲捏了一下紫来的胳膊:“好好回王爷的话。”然后脚底抹油,一溜烟走了。

紫来依旧不紧不慢,匀速走着,但王爷却一直站在那里,慢慢地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站住!”王爷喊道:“前头是山北面,没有太阳,你不怕了?”

紫来没奈何地,停住了脚步。

王爷个子高脚也长,几步就赶了上来,与她并排走着,说道:“还没有人敢敷衍着跟我答话。”

紫来默然不响。

“什么叫还好?”王爷不依不饶地问。

紫来深吸一口气:“还好就是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王爷偏要杠上了:“你必须回答。”

紫来终于站住了,仰起头来,望着王爷:“你为什么老是要问我,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因为我想知道答案。”王爷忽然变得出奇的固执。

“如果我愿意说,自然会告诉你,如果我不愿意说,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紫来的眼睛里有些隐含的怒火。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答?”王爷刨根问底。

“因为回答会让我去想那些事,想起那些事我不开心。”紫来直通通地回答,她的忍耐就快要达到极限了。

“为什么想起来会不开心?”王爷继续追问。

“因为我娘曾经是个官妓,因为姐姐是个官妓,因为我也是个官妓,曹府把姐姐带进去,没有仪式没有礼炮也没有宴席,甚至连门,都没让我们进!”她盯着他的眼睛,恨声道:“你满意了?”

他慢悠悠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答‘还好’?”

“因为我讨厌你问这样的问题!”她忽一下抬高了声音:“更讨厌你纠缠着问个不停!”

他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就是讨厌我,是吧?”

紫来没有吭声,她太激动了,只能用沉默来压抑。

他本该生气,却笑了:“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她更深地沉默,令他感到更深的戒备。

他嘻嘻地涎着脸道:“需要我出面,去跟曹夫人打个招呼,对你姐姐客气点吗?”

她脸色一紧,眼光也一紧,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反话。正在心里紧张地分析,他敛去了笑容,冷冷地说:“我问,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我的帮助。现在看来,你不需要任何帮助。”

紫来一听,心里登时就懊恼起来,脸上却淡淡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她对自己说,王爷不过是说说,故意让自己后悔罢了,警戒自己今后必须好好答话,不得敷衍他。

可是,她的脑袋就是好使,顷刻间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王爷,您是真的想帮我吗?”紫来缓和了口气,脸上也堆起了笑容,连她自己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变脸之快,这是醉春楼的修为,还是逼出来的,她不知道。

嗯,他答着,走着,没有回头,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那就请王爷许我落籍吧。”紫来忽然冲口而出。

王爷象被绳子猛地拽住了一样,突然停下了脚步,以致于身体骤然一措,似乎对紫来的话促及不防。他没有回头,却无声地锁紧了眉头。

“我愿意当牛做马侍候王爷,以报王爷大恩大德。”紫来缓缓地跪下去,看着王爷。

王爷的背影索然而立,久久都没有开腔。

甘紫来——

她到底还是开口了,从一开始,她就象头眼睛放着绿光的狼,悄无声息地蹲守,却虎视眈眈地寻找着任何一切可能的机会,到底,还是让她找着了!她精明入微,又处心积虑,竟会如此奸诈地制造和把握机会,想来那山顶的一番论谈,或许准备许久,早就烂熟于心了,只待来把自己请君入瓮。一路前行,欲擒故纵,心机丝丝入扣,让人在防不胜防的同时又毛骨悚然。

何曾见过如此不择手段的女人?!

王爷缓缓地转过身来,双手背后,冷冷地说:“你以为,我带你来庐山,一路上几番关心,包括昨夜对你的照顾,还有今日山顶的几句嘉许,都是你可以提要求的资本?!”

“你只是一个丫头,还是个官妓,在本王这里,永远都不会改变,”王爷的话就像腊月里的寒冰,冷得刺骨:“今日事,此番行,回府即视同无,日后休得再提。”

话语入耳,等于是宣判了死刑,紫来的心头遭受重创,她拼命地忍住泪水,低声问:“王爷,能告诉我原因吗?”

“难道你不知道原因吗?”王爷凛声道:“你辱且贱,不可改变……”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望着地面的板石,心碎得就像在手掌中蹂躏得成团出汁的花朵,不成形。绝望,比任何时刻都深切的绝望,将她紧紧地禁锢,她终于明白,冒险的结果就是失败,自己太心急,这个冷酷的王爷,不会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王爷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他不想回头,这个女人手段非常,他担心自己那一丝不忍,会让她奸计得逞。

紫来缓缓地站起来。失败了,又怎么样呢?她又试过一次了,不后悔。从今天起,她不会再对王爷抱有任何的期望。他再博学,再多才,再优秀,对她来说,都是无关;他再温柔,再体贴,再细致,对她来说,都是虚伪;他不是知音,不能懂她,他不是善类,不会帮她,他永远都是王爷,高高在上的冷血王爷。

她差点就打开的心门,也从此紧紧地关闭。

善卿姑姑教她的最后一课,她还记得,天下无信。是的,天下无信,从前,是她太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