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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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溪水安静地流淌着,周遭山林黛绿沉默。

王爷在半山的小坪里,背手而立。透过面前分开的树荫,正好将目光投到清冽的溪面上,他出神地望着那溪边的大平石,听潺潺的水声流过。

“王爷……”下人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一抬手,制止下人出声。眼光一转,就看见一个布衣女孩从醉春楼后院的小门里走出来。熟悉的身影,确是紫来。

她还是,选择了洗衣。卑贱比肮脏好。

一丝浅薄的凉笑划过王爷的嘴角。

你如此固执么?还是,诱惑没有达到你的期望值?

紫来俯身下来,手触到了一条烟黄色的纱裙,细腻的面料带着淡淡的香味,一闻就知道来自花灵,紫来禁不住想笑,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以为,爱换衣服是花灵为难自己,却想不到真正的理由,会是这样……紫来蓦然间笑不出来了,感到隐藏在骨头里的心痛,飞快地苏醒,不可抑制地袭来。

她记得花灵刚来的时候,正带着孝,说是父亲被铡了,母亲悬梁自尽了,一日之内,惨绝人寰。也许正因为这样的经历,花灵历来就是个浑身带刺的人,尖锐刻薄,争强好胜,想来,也不过,是没有依靠,想保护自己而已,所以,只能把柔弱使劲地藏进厚重的壳里和密密的刺里,从里武装到外。

这何尝,不是跟自己一样?

世事逼人。这世间,哪里容得下半点的善良和柔弱啊?

紫来怅然半晌,心绪沉重,默然地挽起裙裾,撸上裤脚,端起木盆,推入水中。才一下水,忽而一噤,这三月的溪水,凉意刺骨。只顾着亲近这久违的溪水,却忘了这个时候该是打水上岸洗衣服呢……紫来有些懊恼,片刻又释然,既然已经湿了脚,干脆洗到底,凉是凉,可也抗得住啊。她毫不迟疑地趟进溪水中,欢欣得就像奔进母亲的怀抱。

手臂一伸,纱裙抖开,一扬,飘落下来,如霓裳闪过光波,落在水面上,轻轻地飘荡,白藕般的手臂按下去,沉入一片润泽,裙渐渐入水,黄色成晕,仿佛水都变成了黄金。紫来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是多么地喜欢水啊,干净的,柔软的,多么美妙的感觉啊,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善卿的眼睛,如水般的温柔良善。

这么美丽的女人,不该是个官妓——

没有这样的名声,她该会有多么幸福的生活……

天下,就不该有官妓!

紫来鞠着身子,站在没膝的溪水中,不停歇地洗着衣服,离开这么久,技艺未曾生疏。手在摆动,衣裙在搓揉中聚拢、散开,象花朵羞答答地合上,稍即又盛开。紫来仔细地摆动荡涤,这满满一盆都是花灵的衣服,她的衣服向来洗得干净,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上心。花灵也是爱干净的,紫来现在的能力,只能给花灵洁净的衣服,所以,她用了满腔的怜惜,洗得异常精心。

紫来洗衣服是如此入神,倒是大大地出乎了王爷的预料,他皱着眉头,纳闷地想,这丫头洗衣服有瘾啊,那么自得其乐的样子,真让人匪夷所思……

忽听背后细微地一声轻响,王爷回过头来,下人正担心着怎么提醒他又不至于惊扰他,这下见他回头,仿佛看到了救星,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快晌午了呢……”

这么快就晌午了?

王爷吃了一惊,再去看时,那里紫来已经洗完了四盆衣服,正从水里走出来,看似要赶着端去后院晾晒。

“该下山去吃饭了……”下人又小声地嘟嚷了一句。

王爷转过身,欲走,又回头,远远地望紫来一眼,她不吃饭么?随即,眼光停在了她裸露出来的,通红的小腿上。他眨了眨眼睛,一声不吭地走了。

下到山底,忽见一小溪横旦而过,他迈开步子一跨而过,走几步竟又折头回来,伸手往水中一探,然后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半晌出神,终还是提步,再说:“去问问,那洗衣的丫头中午吃的什么?”

太阳渐渐地斜向山后,紫来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直起腰来。在雅园里养尊处优大半年,这么久没有做了,到底还是有些累了,端着盆子上得岸来,没顾上晾,现就用手掌撑了腰,好好地仰了仰脖子,最大限度地活动了一下腰肢,半天才让自己喘过气来。

慢慢地将衣服晒完,她真是感觉筋疲力尽了。将冻红的双腿擦干,穿上鞋,她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瘫坐在大平石上,半天都不想动弹。她眯缝起眼,望着只剩下最后一道金边的太阳,连思维都没有力气运作了。

真是累死了呀。

她索性,躺倒在了石头上,望着天幕,那漫天的红霞,煞是壮观。

躺了一会,渐渐地感到石头上的寒意透过来,紫来赶紧起身,疲惫地拖起空空的藤篓,往院里走去。

目睹她东倒西歪的样子,不难想象她已经累倒骨头都要散架了,估计此刻走路都在犯困,王爷有些好笑。一个馍馍外加一碗稀饭的午餐,想必她已经饥肠咕噜了。又累又饿的滋味,不好受,她是否,高估了自己?过惯了苦日子,再去过好日子,是很容易适应的,但是要过惯了好日子,再去过苦日子,那就承受不了了,这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一个道理。

丫头,看你还能扛几天?哪怕你洗到头也不愿去住头牌的房间,到时候选花魁,我就不信你会放弃这么好的、唯一的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王爷潇洒地一甩长袍下摆:“我们走——”

“那明天?”下人小心翼翼地问。

王爷悠然一笑:“明天?继续——”

“紫来回去也有四天了……”善卿苍白地倚靠在软枕上,看着王爷抬手执了小剪挑灯芯,幽声道:“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王爷的手微微地停顿了一下,还是挑好了灯芯,放下小剪,漠然道:“你呀,先吃萝卜淡操心,那丫头,适应能力强着呢。”

善卿死死地盯着王爷的脸,眼睛里似乎还有眼睛,她柔声地乞求:“能让她回来陪陪我么?”

“行!”王爷答应得异常干脆,善卿正寻思着有鬼,就听王爷说了:“她啥时候适应到跟从前一样了,就让她回来陪你,直到比试……”

善卿好奇地问:“什么叫做,适应到跟从前一样了?”

王爷戏谑道:“干完了所有的活,还有力气和心思跳舞……”

善卿想忍,还是憋不住笑了,只是无声。

王爷啊王爷,你想骗谁都别想骗我,你天天都去看她来着,就等着她跳舞!

紫来啊,一定会跳的,她就快要回来了——

善卿微笑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王爷,你说话可要算数呢。”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王爷有些不满。

善卿睁开眼睛,媚然一笑:“那是。”

今天的太阳特别的好,活也不是特别的多,收工也就早过了前几天。小阳春时节,气温高得让人动起来就有些潮润,一大早洗的衣服,过了晌午居然就干了。紫来把所有的衣服都洗完,还收完折好两大盆衣服,日头还很高,她兴致勃勃地坐在平石上,把脚浸入了水中,轻松地晃荡起来,少顷又飞快地踢着玩儿,撩起了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拨弄得溪面象开了锅的沸水。

王爷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既然水凉知道打水上岸洗衣,怎么又得意忘形得非要把脚泡进去玩呢?春意盎然,但是乍暖还寒啊。

呵呵,她开心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微风中荡漾开来。

王爷的嘴角随即滑过一丝笑意,瞎快活……

正想着,忽然看见紫来飞快的速度起了身,站到了平石中央。她安静地注视着溪水,站得笔直,底裤捞到膝盖之上,裙摆的一边挽在腰上,另一边斜斜地掉下来,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腿,修长匀净。

心里仿佛闪过一丝灵犀,他觉得,她要跳舞了。是的,这才第五天,她就适应了。他以为,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心思跳舞,可是不管境遇如何变迁,她都能定下心神,这女孩的意志力不容小觑。

要打击她,真的不那么容易。

要诱惑她,真的也不那么容易。

王爷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下来,在他黑深又晶亮的眼睛里,紫来起舞了。

左腿轻盈地往前一探,身子侧到右边,微微一措,随即连同手臂朝右边缓缓展开,那么柔美无骨的一亮相,只见裤管下白皙的小腿,袖底扬出的兰花指头和半截胳膊肘,晶莹得好像是透明的玉,被阳光照见淡淡的阴影。她的脚掌轻轻点在大平石上,弹跳起跃,仿佛仙子的凌波微步,虽然只是布衣,那韵味已经在婀娜的身姿中荡漾,婆娑的舞步,灵动的手语,佘腰,翻转,旋转,斜卧,莲花碎步摇曳,燕式平衡优美,在潺潺流水的节奏里,在黛墨青山背景间,象一朵风中的花蕾,捧着娇蕊怒放,肆无忌惮,无声却张扬。

她纵情地跳着,忘记了一切,没有忧伤,也没有沉重,此时此刻,她是快乐的,无以伦比的快乐……

“啊……”身后的下人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赞叹。

王爷没有回头,他在微笑。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他感受到了她舞步中的轻松畅快,有一种不同于她平时犀利的美丽温顺,还有跟她的世故狡黠截然相反的纯粹脱俗,反差如此之大,也就给此时的她笼罩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神秘。他忽然间懂了,这片天地是属于她的,不管她身份如何,就算身体被世俗捆绑、举止充满了市侩之气,她的心,永远都是自由的、高洁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束缚和玷污。

轻轻地一颤,他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酸。

一瞬间,他眼前闪过善卿苍白的脸,她低低的声音“没有紫来的雅园,了无生气……”紫来的锐气,似乎沾染了魔力。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下人靠过来,王爷低声吩咐:“明天,把她接回雅园。”

第一个回合,他没有赢,勉强就算赢了,也是如此艰难。因为,她被迫无奈地接受现实,却没有向现实低头,这个立意坚持做自己的丫头,对于她来说,目标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其他的,她都可以忍受,并且,决不放弃。

她的目标,是战胜命运,而他的目标,是摧毁她的斗志。

棋逢对手。

他很高兴,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挑战性,才能刺激他那根乏味的神经,让百般无聊的他充满兴趣地玩下去。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兴奋了,这样的对手,真的很难得。所以,他不能一下把她打死,他要打击她一下,再给她一点希望,然后继续打击,继续给予希望,一轮一轮,周而复始,慢慢地,慢慢地玩下去,直到,她投降。

残忍么?是必须的……

阴森森的笑,渐渐浮现在王爷的嘴角,斜斜地挂下来。

马车缓缓地驶进雅园,车帘慢慢地掀起,一溜儿成排的丫环恭敬地鞠身下去:“小姐回来了。”

紫来徐徐地探身迈下马踏,站定,环顾雅园。

高高的门庭,朱门深处,洁净的青石板延伸进去,翠竹成林,新柳如烟,远远的一池碧水,荷叶嫩绿托着月影台,此一刻,如同身在梦中。清晨的溪边,她还是粗衣的洗衣丫头,在薄雾中开始一天的劳作,妈妈急切的呼唤声传来,她又绫罗加身,跨上了善字的马车,回到这雅园。

谜一般的经历,梦一般的颠覆,命运到底意欲何为?让她无语。

丫环俯身在善卿的耳边,细细地说着,善卿微微地颦着眉头,只是无言。

门轻轻地被叩响,善卿支下丫环,默默地盯着门页,沉声道:“进来。”

门页缓开,一个素衫的少女抬脚踏过门槛,端正地立于屋中,双手轻而慢地拢在小腹处,微笑着唤道:“姑姑,我回来了……”

她浅笑着,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竭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但是那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将她的感触泄露。无论何地,雅园于她,都是心底最向往的地方;无论何时,善卿于她,都是一生中最想念的人;无论何时何地,这段记忆,都是紫来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幸福,稍纵即逝,她虽然置身其中,却无法把握,所以,她才会这么看重、这么珍惜,而又这么忐忑。

善卿盯着她,好半天,象是呆了,继而长唤一声:“紫来……”顷刻间泪下:“你回来了啊——”

紫来缓缓走近,握住了善卿的手,满是心酸地喊道:“姑姑——”

善卿微笑着,再次泪下:“回来就好了。”

“怎么就过来了?”善卿靠坐在软枕上,笑着问道:“我给你做的新衣服,都试过了?合身么?”

“那么多的衣服,怎么试得过来?”紫来笑道:“都是一样的尺寸,试一件不就可以了。”

“不知道该说你鬼精,还是懒惰呢。”善卿忍不住笑了:“尺寸虽然合适,可是花色不一。若不是衣裙太多,姑姑又起不了身,还非要看你一条条地试……”

“别试了,姑姑选的花色,都是很好看的。因为姑姑的眼光,非同凡响啊。”紫来吃吃地笑道:“亏你还病着,这两个月来,除了给我做裙子,别的什么都没做……”

善卿有些愕然:“你也开始长天眼了,敢情都看见了还是怎么的?”

紫来抿着嘴乐:“三大箱裙子,我一天一条,保管一个月都不用穿重复的。”她嘻嘻地往善卿身上一靠:“姑姑你给我做那么多裙子干什么?”

善卿轻笑着回答:“还能干什么?不就想你穿得漂亮点啊。”她摸着紫来乌黑柔软的头发,默默地贴近紫来的侧脸,眼睛里滑过一丝凄然。姑姑的时间不多了,今后的日子里,谁还有能力为你操持这些?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只要这里面有一条裙子,能穿在你身上,让王爷怦然心动,也不枉姑姑这深远的泣血安排啊……

善卿缓缓地闭上眼睛。自己死后,紫来的将来会如何?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必须把紫来送进王府,送到王爷身边,否则,一切心机都将白费。只有王爷的爱,可以改变紫来的命运,而紫来那看似伟大的理想,虽然诱人,但对于善卿来说,根本是痴人说梦,不可能实现。她不能让紫来冒险,无论是出于对紫来的爱,还是对王爷的爱,她都不能由着紫来任性。她的心血不能付诸东流,因为她输不起,王爷在她心里,爱得太深也爱得太重,而紫来也输不起,因为命运,不会为任何人感动和折服,当然也包括她甘紫来!

“姑姑,你累了么?”紫来见善卿不语,担心地问。

善卿闻言,抬起头来,深沉道:“我在想事情。”

紫来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善卿等她提问,她却笑笑不语。

“不问?”轮到善卿好奇了。

紫来摇摇头,笑。

呵呵,善卿释然:“一尘大师果然了得。”

紫来愕然:“怎么扯到一尘大师身上去了?”

“一尘大师……”善卿幽声道:“紫来,你自己不觉得,可是你这次回来,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了……你变得平和了,淡定……一尘大师改变了你的心性,归真寺果然是人间圣土……”

紫来低头下去,陷入沉思。

“我想象中,你会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跑进我的房中,可是你那么从容,直到见到我的那一刻,还是那么镇定……你不再莽撞,是什么让你沉淀?让你知道度与节?内在的修为是假装不出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能让你与众不同……你现在的气质,已经是大家闺秀了……这是姑姑无法教会你的,一尘大师做到了。我刚才在想,他是怎么做到的?”善卿又沉入中遐想中:“佛法真是那么精妙,不可思议……姑姑真是庆幸,把你送进了归真寺。”

一转眼,看见紫来,只是瞪着眼睛望着自己,不由又好笑:“你又想什么呢?”

“我在想在归真寺里的日子……”紫来忽一下兴奋起来,挽起善卿的手臂:“姑姑,你知道么?我在归真寺里研习的场所是佛唱阁,就是当年的清妃娘娘风清扬——端定皇后杜梵音住过的地方啊!”

善卿微笑着,心底猛地一抽。

佛唱阁?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地方,佛门禁地,闲人不得涉足。脑中忽然精光一闪,还是,凡人不得涉足?!

“一尘大师每天来给我讲经,都是以一个故事开头……他好会讲故事的,说完就同我探讨……”紫来半是怀念,半是欢喜地嘟嚷道:“就是每天抄经书的时候,他也守在边上,这里找我说话,那里还不准我停手,我开始还嫌他烦呢,但是我越是静不下心,他越是要说我……咦,不过也是,到后来,我就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管他怎么说,我抄着经书,还能应付自如……”

“杜皇后好多书啊,那么多,她都看过,书上有她的批注。一尘大师说,只要我想看,随时可以看,只能不能带出寺。我成天成天看,姑姑,有时候看书的时候,就觉得杜皇后站在我身旁……”紫来说得起劲,那神采飞扬的脸在善卿的眼里渐渐模糊起来,善卿的思绪已经飘远了,她恍惚觉察了什么,却说不分明。

一尘是何许人也?皇家寺院的主持,得道高僧,位高权重,上可不受皇命,下可调度举国僧侣。他何须亲自教导紫来,这样整日侍教?王爷的权势是撼动不了一尘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可是紫来是何许人也?一个罪官之后,一个卑贱的官妓。

为何?为何?为何?

杜皇后的住所为什么会成为紫来研习的地方?

凭直觉,善卿知道,这一定是一尘特意的安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特意?

她想了想,打断了紫来的话:“你能到那么尊贵的地方去学习,还可以看到杜皇后的书,有没有好好谢谢一尘大师?”

“哦,那倒是忘记了,”紫来吐吐舌头:“不过姑姑,我觉得能到佛唱阁去学习没什么大不了啊,一尘大师说了,我还可以住进去,只要皈依就行……”

“皈依?”善卿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