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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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紫来乍一听,眼前开始发黑。

“他要是知道你是官妓,恐怕吓得连面都不敢见你的了——”王爷似在自语,却更分明地点向紫来的痛处。

这个王爷真是个鬼魂,怎么什么都知道,就连紫来心里那不可告人的小九九,他都盘算得清清楚楚。

“我其实挺好奇的,如果一切没有变故,到时候,你要以什么方式来说出实情呢?”王爷的笑容更加玩味,渐渐地,变得阴森。

紫来的脸微微地有些发白,她再沉得住气,毕竟还是年纪尚小,阅历不足。令王爷一眼,就看穿了心底。果然,她是有预谋的,从一开始接近如廉,学字、借书、讨教、资助,一步步地,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只等待着放榜的一天,好让她飞上枝头。那小子迂腐而单纯,当然不是她的对手,醉春楼里出来的丫头,那谋定而后动的功底,到底逃不过王爷的火眼金金。

紫来此刻无话可说。她其实并没有答案,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好,要怎样跟如廉开口说出实情,她害怕,正如王爷所说,她害怕一开口,如廉就会避之不及。那样,她会比现在更不甘心。心伤本可以忘却,她已经立意要忘却,他却非要抽茧剥丝地问个明白。

“你怎么就把希望托付给了他呢?”王爷还在自话自说:“我也佩服你,居然还有几分眼光,料定他会中榜……”

紫来的心头开始滴血。那些不堪回首的从前,那些让她满是憧憬的希望,都伴随着如廉的身影晃动,提醒着她,不管她多么努力,离幸福,始终都那么遥远。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王爷咄咄地看过来,逼视着她,如泰山压顶。

紫来依旧不答。

王爷等了一会,愠道:“问你话呢——”

紫来漠然道:“喜欢他能中榜。”

呵呵,王爷笑起来:“你能掐会算,知道他一定中榜?”

“赌一把而已。”紫来更加漠然。

她在顺着自己的话说,王爷阴测测地觑了一下眼睛,忽然笑得灿烂了:“你还准备嫁给那个结巴小子的……呵呵,你蛮会安排自己的,你到底准备了几条路?如廉之后,还有哪个冤大头?”

紫来又是一刺,忽然觉得很是恐惧,这个王爷长着天眼么?他显然什么都知道,那么,他今天敞开了说,是意欲何为?想对付自己?紫来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绝不能让王爷看到自己内心的真实,否则,更加会变本加厉地害自己。

你怎么不去死呢!

紫来在心里恨恨地骂道,脸上,却依旧是毫无表情。

“我来猜一猜,下一个是谁?”王爷很认真地思考着,那表情着实令人费解。

不,不能让他想到兆轩身上去。否则,他一定会使坏。紫来在心里坚定了这个看法,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她傲然道:“不用瞎猜了,我告诉你。”

王爷笑嘻嘻的,望着她。

紫来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下一个,是秦太守,如果我回醉春楼去做花魁,就一定想办法,去做秦府的老八。”这也是事实,不过,是甘夫人希望的事实。

“哈哈,哈哈!”王爷仰天大笑:“你就是修炼成精,能瞒过所有人,也休想骗过我!”

他伸出一根指头,指向紫来:“我告诉你,我会读心术。我知道,你不想当官妓,也不想丫环,还不想当妾室。”

此话瞬间在紫来心头激起了惊涛骇浪,她不知道自己最后的三条底线是如何被他知晓的,但是她已立意不让王爷看透内心,于是平静地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楼里好些姑娘都是这理想。”

王爷不笑了,紫来的话,真真假假,说分明不分明,说含糊不含糊,他愈发地觉得,她厉害。

于是,他不说话了,看着她,揣摩她,许久之后,他很认真地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什么?好学,刻苦,上进,善良,温和,勤俭……紫来扪心自问,得到的,却是个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如廉,象父亲。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紫来的人,是紫来的一切,失去他这么年的遗憾,让紫来渴望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她希望找一个象父亲那样的丈夫,补偿她失去的一切,爱,和地位。

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淡紫的光碎了,仿佛浸在水中,缓缓地漾起伤悲,那样浅,那样凉,那样的断肠。

王爷眨了眨眼睛,他一直以为,她不相信爱情,他认为她会知道,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就应该包括,在得到终极的荣华富贵之前,不应该对任何人感情用事,但是,他没想到,她似乎是真的爱如廉。到底,是爱情太美好,太具诱惑力,还是,她竟然也会怀有真情。

“沈如廉带着新娶的媳妇上任去了。”他微笑,心说,我看你到底有多坚强,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眨了一下眼睛,水意退去,一笑置之。

这一笑的淡然,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她似乎,已经放下了,可是,那么多钱?!他记得,她是出奇的节俭,也是有几分吝啬的。

爱情的力量,真的有这么伟大?!

王爷有些叹为观止了,却又有些颓然。情势急转而下,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是把她打击得不行了么,怎么这会,她又傲傲地站起来了。

这个丫头,真是硬朗啊。

王爷眼珠子一转,回到了正题:“你不肯去庐山,那就回去做花魁吧。”看看你怎么对付。

紫来急得背心出汗,却硬着头皮撑着:“我是下午就走,还是明天?”

皮球踢过来,王爷不能不接,可他,还没打算要她走呢。虽然不喜欢她,他的那个计划,已经执行起来了,这丫头能过了如廉这事这一关,下面还更好玩呢。她如此坚强不摧,让他更有斗志,怎么能就走了呢?

就是有心留她也不能让她知道了。王爷沉声道:“明天一早。”他自有安排。

紫来的心终于跌落了下去,她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低头下去:“是。”

书房里很安静,王爷看书,紫来站着。

“你姐姐的事,我听说了,”王爷放下书,饶有兴趣地说:“怎么她没有选我表哥秦太守呢?”

紫来如实回答:“姐姐没主见,家里定下的。”

哦,王爷看了紫来一眼。难道她真的想回去做花魁,嫁秦府去做老八,所以,主张姐姐去常州?!

“曹太守的夫人,不太好惹啊。”王爷说:“我倒是觉得,她不如跟了我表哥。”

一听王爷这话,紫来本来就因为蓝溪儿而郁郁的心上更加担忧,只说:“已经定下了,过两日便送过去。”

王爷复又拿起书看,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天一大早,紫来没有去书房,跟墨梅道过别后,挽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出了房间。墨梅好心,一直劝她去跟王爷说个好话,只说王爷会答应她留下,但是愈到走来,紫来愈是坚定了心意,以她的卑贱,到哪里不都是一样,与其让王爷一会好言相向,一会厉语相逼的,反复无常地整来整去,她还不如走。

尽管未知前路是什么,但是她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回头。

紫来一路穿过长廊,走向内院门,却惊讶地看见,高高的门楣下,王爷背手而立。

“你整理了书房,本王有本书找不着了,你回去找了给我,再走。”王爷说。

紫来不知有诈,问道:“什么书?”

王爷说:“《翠微诗集》。”

紫来皱起了眉头,王爷的书架上,她翻过了不下十次,从来都没有一本什么《翠微诗集》啊。

“你去找,找着了你再走。”王爷一本正经地说。

紫来复又侧头仔细回想了一番,确信没有,于是正色道:“王爷,你没有那本书,如果有,目录上就肯定收了,你只要翻翻目录,就会发现,真的没有。”

“兴许,你造册的时候就落下了。”王爷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一定有的。”

紫来默然了,她迟疑了一下,说:“这样吧,王爷,我也不找了,我那里有一本《翠微诗集》,等我回家取了来给你,如何?”如廉的书,他们似乎有过约定,紫来应该保管好,等他来取书,但是一切都变了,等待也变得没有意义,那不如,送给王爷。

“本王要你的书干嘛?”王爷不依不饶。

“那我去买本新的给王爷。”紫来无心恋战,只想尽早离开。

“那也没必要,”王爷说:“这样吧,给你三天假期,你去送过你姐姐,再回来好好找。”

紫来闻言,轻轻一叹。没有的书,怎么找?想留的时候,他阴阳怪气,如今打定主意走了,他又开始唱那一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个王爷到底想搞什么?!

叹的一声,愁肠百结,竟是那么真切。王爷怔了一下,她真的,不想呆在王府呢。

这天醉春楼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袁妈妈早早就在大红门楣上贴上了一张“楼里有喜”,闭门谢客,把楼里布置得就跟嫁女儿一样。大红的灯笼,红红的绸子,新修剪的花草,新铺的红毡,连过年的物什都摆了出来,还像模像样地供着三牲。

袁妈妈穿着艳红绣花的大褂,喜滋滋地在楼里穿来穿去,时不时还用手整整自己发髻上的大红牡丹绢花,扯了小手绢扭那么一下。

“妈妈,人家蓝溪儿出嫁,你风骚个什么劲?”花灵从二楼探出头来,嘻嘻地打趣:“穿得跟个老媒婆似的,谁看你啊……”

“我给我自己看的!”袁妈妈嘴角一撇:“老了老了就不兴一身红,我还就这么穿,你怎么的?!”

花灵风摆杨柳一般从楼上下来了,扯了袁妈妈的裙子,夸张地说:“哎哟,敢情这是你当年给自己准备的嫁衣吧,藏到这时候才翻出来……”

袁妈妈怔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马上又回复了笑脸,只低低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既然准备了,总要穿一穿……咱楼里,总归也嫁了个花魁出去,比老了象我这样好……”一瞬间,吸起了鼻子:“挺高兴的!”

花灵看着袁妈妈,忽然拍了她一下:“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袁妈妈一抽,赶紧笑起来:“花灵,赶明妈妈把你嫁出去,也穿这一身,沾点喜气。”

“好啊!”花灵嘻嘻地笑着:“等我们都嫁了,妈妈你一个人守空楼啊。”

袁妈妈闻言,环顾一遍楼里,忽而幽声道:“空了才好呢,空了好……”

花灵直直地看着她神伤,忽然喊道:“新娘子来了!”

果然,蓝溪儿穿一身红彤彤的嫁衣匾被推搡着出来了,姑娘们拉拉扯扯闹成一团,嘻嘻哈哈相互打趣着,中间众星拱月般衬着蓝溪儿。

“都别闹了,得赶紧上车,误了吉时可不得了!”袁妈妈很有气势地大喝一声。

众人一噤,随即有热热闹闹地乐开了花:“袁妈妈,是送嫁呢,你还当是平时训话。”

袁妈妈喜滋滋地笑着,脸上成了一朵花,她喊道:“快点,把盖头拿过来。”

紫来赶紧抽身,却看见花灵已经走进了喜桌,紫来走过去,花灵端起了托盘,那红绸黄穗的盖头铺在漆盘里,煞是好看。花灵静静地看了一眼,然后,把托盘递过来:“给你。”

“你送过去。”紫来把托盘轻轻地推回到花灵手上。这一刻,花灵激动得浑身都开始微微地颤抖。她端着托盘,轻轻地蹭了蹭紫来,低声道:“我摸一摸,行吗……”

紫来心底泛起一丝酸涩,看着花灵巴巴的眼光,紫来点了点头,花灵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抚上去,同时也笑起来,眼睛里的光彩亮得耀眼,表情却傻得让紫来心悸。

“想摸的,都来摸一下吧!”看着这一切,一贯细声细语的蓝溪儿忽然大声说:“姐妹们,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福气。”

于是,所有的姑娘一拥而上,笑嘻嘻地争夺着,都将手伸向了托盘上的盖头。

紫来抬头,默默地看了姐姐一眼,蓝溪儿兴奋而喜气的脸上,挂着善良动人的微笑。紫来也忍不住笑了,姐姐是善良而温柔的,希望佛祖能保佑她一生幸福。

众人闹将一阵,甘夫人才拿起了盖头,一眼,正看见袁妈妈眼巴巴地望着,于是招呼道:“妈妈,我们一起来给她盖吧……”

袁妈妈大喜过望,颤抖着双手扯过了盖头的另一块边,她深深地望了蓝溪儿一眼,微笑着,将盖头抬过头顶,落了下去……

盖头落下的那一刻,站在蓝溪儿身后的紫来,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袁妈妈眼中的热泪。那心底久违的疼痛,丝丝缕缕,又开始漫上来,她渐渐地感到,身体被疼痛禁锢,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们要是官妓?!

“紫来。”花灵推了紫来一把:“你愣着干什么?蓝溪儿都上了喜车了。”

紫来这才匆匆地赶出来,看见前头的红幔喜车已经放下了车帘,袁妈妈站在后头母亲坐的马车旁,正掀起车帘,殷殷地跟甘夫人说着话:“这是楼里嫁得最好的姑娘了,太守家的二姨娘,好多年了,别说二姨娘,就是做四、做五,人家都不待见……做花魁虽然风光,能入个正规人家多好啊,这往后啊,脸上都有光了……蓝溪儿是有福之人,多少姑娘想都不敢想呢……”

袁妈妈拉着甘夫人的手,可劲地说着,语速又快,仿佛一肚子的话太多,得抓着赶紧:“你可要好好叮嘱蓝溪儿,到了曹府,一定要跟夫人处好关系,什么都忍着……啥事都尽着她,没事别出门,别在府里到处走,别说闲话牙根……就是曹太守喜欢,多去了几日,赶紧就催了他去夫人房里住几天……凡事小心……丫环们也别得罪,尤其夫人房里的丫环,使点钱去……”

甘夫人频频地点着头,说:“这几日妈妈说得多了,蓝溪儿也听进去了,妈妈放心……”

紫来默默地垂着手,站在一旁,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袁妈妈那不停地翻动的,猩红的两片薄薄的嘴巴皮子发呆。袁妈妈其实不是那么唠叨的人,她精明强干风风火火,从来就没有温情的时刻,可是此时,她的殷勤和唠叨,除了让紫来感动,更多的,还是让紫来感到了彻骨的沧桑和悲恸。一个韶华尽逝的青楼女子,即便她只剩下了残破的梦,却还是那么的不甘心,她唠叨,唠叨的是她曾经梦想过的生活啊……

为什么,天下要有这样的可怜人?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她们不可以拥有常人的幸福?青春和美丽只能是卑贱?

为什么,她们要是官妓?!我们要是官妓?!

鞭炮声响了许久,马车已经远去了,醉春楼的姑娘们还站在街面上,招手相望。

直至马车不见,姑娘们还没有散去。

一地绯红的碎屑中,袁妈妈挽着花灵,站在人群最前头。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喜庆里,不愿意苏醒,只轻轻地拉起了花灵的手,梦呓般地说道:“多好啊——”

她再说一声:“能嫁了,多好啊……”忽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花灵也哭了起来。

所有的姑娘都哭了起来,抱成一团。

紫来缓缓地放下车帘,望了母亲一眼。

甘夫人正看着她,在紫来的眼光中,她垂下了眼帘:“她们多是羡慕蓝溪儿啊。”

“都是可怜人。”紫来轻轻地说。

甘夫人又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她虽然落了籍,但也曾是官妓,大女儿蓝溪儿这次也算熬出头了,只有小女儿紫来,还那么不上不下地挂着。她心里半是欣慰,半是担忧,不由得幽声道:“你也,就快满十六了呢……”

紫来静静地靠在马车上,不知在想什么,目光炯炯,出奇地亮。

“紫来。”甘夫人喊了一声。

紫来看着母亲,忽然说:“娘,要是没有官妓制度,就不会再有官妓了。”

甘夫人嗤之以鼻:“那罪官的家眷,去干什么?”

“为奴为婢不行吗?”紫来说。

“行——”甘夫人悻悻地拉长了声音:“你梦见是什么就是什么。”

原来是讽刺自己说梦话。紫来不满地斜了母亲一眼,不说话了。

“你呀,有心思想那些不搭边际的事情,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以后。”甘夫人抢白道:“自己都管不了,还想管天下,你以为你是谁?!”

紫来撅了一下嘴巴,别过头去,却还是不服气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见的。”

“你回醉春楼当花魁,是我最容易看见的!别的,我还真见不着!”甘夫人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做人别那么好高骛远,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娘,”紫来轻声回嘴:“人各有志……”

话没说完,甘夫人就来了脾气,照着紫来头上一个爆栗子:“你姐姐不好吗?她听我的话不好吗?你一个官妓,要有什么大志?!”

紫来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差不多一天的紧赶慢赶,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常州曹太守府。

紫来下得马车来,只看见府门大开着,鎏金的匾额上挂着一朵大红花,府门两旁的石狮子上也分别挂上了大红花,除此以外,即无乐队,也无人众,只五个仆人立在门边,装束简单,似也无放鞭炮的意图。探头望去,那府里也是平常的模样,见不到什么特别的装点,青青的石板路进去,连块红毡都没铺,跟早上醉春楼的喜气洋洋比起来,太过冷清寂静。

一个领头的人迎了过来,听见随车的下人恭敬地喊了声:“管家。”

甘夫人赶紧上前,从袖笼里偷偷地塞过去一包银子,低声道:“请您多关照。”

管家看了她一眼,接了银子,说:“把姨奶奶接进去吧。”

便有丫环过来,从车里搀出蓝溪儿,甘夫人也紧紧地跟在后边,往府里去。紫来正要抬脚,却看见管家伸出手来,拦住了甘夫人:“你就不必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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