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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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泥

我对青泥的印象,实际上就是我对青的印象。

青是我的舅母,但有好多年,我不知道我有这个舅母,也没见过她。有一天,大概是我读三年级那年,我放学回家时,看见屋里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十分好看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那时候我外婆还在世,我在厨房里问着外婆说:“那女的是谁呀?”

外婆说:“你青舅母。”

我说:“我怎么没见过这个青舅母?”

我说着时,青走进了厨房,她跟我说:“我住在青泥,你怎么见得到我。”

青这次在我们抚州住了好几天,但青在家呆不住,他喜欢上街。那时候我们住在抚州城外,在文昌桥东,而抚州真正的街在城里。青总打一把小花伞,过文昌桥去城里。有时候,青也会拉我过桥去城里。在桥上,我看见很多人都喜欢看青。有人走过了,还回头看她。我那时候也有十一二岁了,我当然知道是因为青好看,用大人的话说,青很漂亮,外面的人才喜欢看他。青也确实漂亮,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她。如果是现在,我会说她清纯秀气或者眉清目秀甚至婀娜多姿楚楚动人。当然,青也有不足的地方,那就是脸上长了一些雀斑。一回看见别人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我便想她们是不是在看青脸上的雀斑。多跟青上了几次街,我就发现青的好。一次走在桥上,那是大热天,一个打赤脚的孩子两只脚被滚烫的桥面烫得哭了起来。青见了,便背起孩子,一直把孩子背过桥。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我七八岁的时候,一次打赤脚过桥,桥面上的水泥被太阳晒得冒烟,我在桥上只走了一半路,便烫嗷嗷直哭。一个大人见了,便背着我过了桥。也就是这次,我认为会背人过桥的人,就是好人。青也把孩子背了过桥,显然,青是个好人。还有一次我和青蹲在街边吃西瓜,一个捡瓜子的孩子,端了脸盘放在青跟前。我们小时候,很多人都捡过瓜子,捡过瓜皮,秋天的时候,还捡过桔子皮。捡瓜子的孩子,脏兮兮的,有吃瓜的人嫌孩子脏,会让孩子走开。但这个孩子把脸盆放在青跟前时,青没让孩子走开,青把瓜子一个一个吐在孩子的脸盘里。另一次上街,一个人掉了两分钱,我捡起来。青见了,骂了我,说别人的钱不能要,让我还给人家。这些,真的让我觉得我这个青舅母非常好。我还记得青说过她住在青泥,这天我就问着青说:“青泥在什么地方呀?”

青说:“抚河边上。”

我说:“离抚州远吗?”

青说:“有九十里。”

我说:“青泥好玩吗?”

青说:“好玩,春天的时候,到处都开着桔子花。”

几天后,青走了,但青泥这个地方,却没离开我,我老会想着这个到处开满桔子花的地方。不久,舅舅来了,我一见他,就问着说:“你是住在青泥吗?”

舅舅说:“我不住在青泥,住在哪里?”

我就觉得奇怪,舅舅其实经常来,在我更小的时候,他还抱着我上过街。但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他住在青泥,他也没跟我说过他住在青泥。或许他说过,我没在意,但当漂亮的青舅母告诉我她住在青泥后,我一下子就记住了青泥。青还告诉我青泥到处开着桔子花,我吃过桔子,但没见过桔子花,我很想看看桔子花,于是我跟舅舅说:“我要去青泥。”

舅舅这次没答应我,但后来的一天,我还是跟母亲去了一趟青泥。是我天天赖着要去青泥的,我跟母亲说:“我要去青泥。”又说:“带我去青泥。”还说:“什么时候带我去青泥呀?”但母亲一直没带我去。有一年,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外婆身体不好,青托人稍来口信,说他买了几斤桔子蜜给外婆吃,她忙,走不动,让母亲去拿。母亲就去了,还带了我去。

正是桔子花开的时候,还在车上,我没看到桔子花,却闻到了花香,是那种沁人心肺的香气。我问母亲怎么这么香,母亲说桔子花香。母亲指着窗外,让我看,说那白白的花,就是桔子花。车一晃而过,但那星星点点的白,却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灿烂在我心里。

我现在还记得,进青泥时有一座门楼,上面一行字,我认得:瓜果之乡青泥欢迎您。门楼两边还有一幅嵌名联,我也认得,这幅对联是:

青葱翠绿现赣东河山锦秀

泥土乌黑孕抚州瓜果飘香

那天在青泥,我真感受到青葱翠绿,在一条河堤上,我看见了一块河滩上栽满了桔子树。桔子花开着,一簇一簇地白花点缀在绿树中,仿佛是蓝天里的一朵又一朵的白云。是青带我走上这条河堤的,她说在河堤上最好看桔子花。堤上有人走动,但奇怪的是,这些走来走去的人,并不像我们抚州街上那些人那样,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青。我心里存不住事,我当时就问着青说:“这里怎么没人看你呀?”

青说:“青泥的人都漂亮,当然没人看我了。”

我说:“青泥的人怎么都漂亮呢?”

青说:“青泥水土好,出美女呀。”

青这么一说,我就注意到了,青泥的女人确实漂亮,我随后看到我跟前走过一个女人,又走过一个女人,再走过一个女人,她们都跟青一样漂亮,甚至她们比青还漂亮,至少我没看到她们脸上有雀斑。

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青在青泥那么多年,我总共才去过青泥两次。除了这次外,我十四、五岁时还去过一次。这次是深秋,也就是桔子熟了的时候,这次我感受到了瓜果飘香。当然,深秋的时候没有瓜,只有果,这果就是挂满枝头的桔子。满树黄灿灿的桔子,在堤上看去,仿蓝天里的红霞。这次也是青带我到堤上,青问我想不想吃桔子,我点头。青就带我下了堤进了桔园,桔园里有人摘桔子,他们见了我,不停地喊我们吃,还不停地把桔子往我们手里塞。我剥了一个塞进嘴里,觉得很好吃。

青泥的桔子确实好吃,在我们抚州,青泥的桔子也是相当出名的,可以和南丰蜜桔相比美。我知道南丰这个地方,也吃过南丰蜜桔,我觉得一样好吃。为此,我当时还问着青说:“这是南丰蜜桔吗?”

青说:“傻话,这是青泥桔子。”

的确,我说了一句傻话。

这以后,我再没去过青泥,青倒来过一次,这是我外婆过世那年,舅舅和青都来了,记得安葬了外婆后,舅舅突然跟我父母说:“我想把这房子处理一下。”

我当时基本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后来明白了,原来我母亲是我外婆抱养的,舅舅才是外婆的亲生儿子。外婆过世,房子就是舅舅的。大概是那年舅舅手头紧,外婆一过世,舅舅就想卖房子。但青不同意,她跟舅舅说:“你这不是赶你姐走吗?”

我母亲接嘴说:“我们会去外面找房子。”

青说:“不要去找,就住这里,女儿也有继承权。”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舅舅就再没做声了。

以后,我再没见到青。我没去青泥,青也没来抚州。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青泥不远,只有四十几公里,但在那个年代,却让我有远在天边的感觉。我想去,却没办法去。不知为什么,青也一直没来抚州。好久好久后的一天,我忍不住了,我问着母亲说:“青舅母怎么这么久不来抚州呀?”

母亲说:“她不会来了。”

我说:“她不会来,为什么?”

母亲说:“你舅舅和青舅母离婚了。”

我很惊讶,我说:“他们离婚,为什么呀?”

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她说:“你一个伢崽,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不敢问了,但想到以后见不到青,心里难过的要死。

是舅舅外面有了女人,要和青离婚的。舅舅提出离婚后,青没吵没闹,只提出一个条件,她跟舅舅说:“你要离婚可以,两个孩子跟我。”

舅舅不同意,他说:“一人带一个。”

青说:“你一个都不能带,要不,我就不离婚。”

舅舅说:“凭什么我一个都不能带?”

青说:“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还不知道呀,让你带孩子,这个孩子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舅舅无奈,只得同意了。

这些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事实证明青的决定是正确的。若干年后或者说现在,青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都很有出息,他们一个在东华理工大学当教授,另一个则在南昌一家出版社当总编。

舅舅离婚后离开了青泥,去了南丰。他找的那个女人是南丰人,他跟这个女人走了。

我在前面提到过南丰,这个地方桔子出名。其实,南丰有三子出名,除桔子外,还有女子和炉子。南丰的女子我见过,大概是十七、八岁那年,我去了一趟南丰。当时舅舅在付坊乡工作,付坊离南丰有近四十里。我到南丰后,因为没赶到车,便走路去付坊。一路上,我跟前走过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再一个女人,我看见她们确实漂亮。这让我觉得回到了青泥,在青泥的时候,我跟前也走过一个又一个女人,她们个个都好看。我就有些不明白了,南丰和青泥相隔七、八十公里,但他们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南丰女子漂亮,青泥女子也好看。南丰桔子出名,青泥桔子也是名声在外。要知道,南丰和青泥之间,还隔着一个南城。古代这个地方叫建昌府,但我从没听人说过南城的桔子好吃,更没听谁说过南城的女子好看。

这天我到付坊后,看到了舅舅新找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新舅母。她是真正的南丰女子,但我却不觉得她好看。回来后我跟母亲说:“舅舅新找的老婆根本没有青舅母好看。”

母亲说:“比青舅母好看,人家是真正的南丰美女”

我说:“她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

那些年,我其实很想再去青泥,想去看看青。但青和我舅舅离婚了,青和我们家就没什么关系了,我找不到去的理由。但我真的会想着青,后来,是我三十多岁之后,我坐车去了一次青泥。但这天,我却没看到青。青原来住的老街已经拆了,我根本找不到方向,辨别不出青住在哪里。找不到就问,我走近一个老人,问着他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她叫青。”

老人便喊着说:“青儿,有人找。”

便有一个好看的女孩儿跑出来,她看着我说:“叔叔找我吗?”

我摇着头说:“不是你。”

走开后,我又问了一个老太婆,我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她叫青。”

老太婆也喊着说:“青呀,有人找。”

这回跑出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女孩,她也看着我说:“叔叔找我吗?”

我摇着头说:“不是你。”

我这天终于没找到青,到下午了,我只得怏怏而回。

我真的一直都记着青,记着这个我曾经的青舅母。因为记着她,青泥也永远装在我心里。一次坐在电脑前,青泥忽然又冒了出来。立即,我在百度搜索里打了“青泥镇”三个字,立即,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青泥镇位于抚州市临川区东部偏南,距抚州45公里。东隔抚河与金溪相望,西邻腾桥镇,南毗鹏田乡,北界嵩湖乡。全境呈长方形,总面积57平方公里,辖14村委会,98个村小组,总人口24841人,耕地面积23900亩。

青泥以种植水稻、柑桔为主,西瓜、蔬菜次之。素有“水果之乡”美称和“十子三瓜”之美名。“十子”即桔子、梨子、柿子、桃子、李子、柚子、橙子、枣子、枇杷子、莲子。“三瓜”即:西瓜、冬瓜、地瓜。

……

下线后,我出门了,走过一条直街,我上了文昌桥。远远的,我看见一个打着小花伞的女子走来,愈走愈近了,女子也愈看愈好看。青曾经也打伞走在文昌桥上,我忽然觉得,这好看的女子就是青,青就是这女子。

我对青的印象,永远都这样美好。

对青泥的印象,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