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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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芭蕉多情管定烟和雨

在中国古典文化和园林中,最惹人闲情的一种植物是芭蕉,芭蕉是一种美丽的清愁。芭蕉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人们听雨的,那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宽大厚绿的芭蕉叶上,如同丝丝缕缕的愁绪和相思飘洒于迷离江天,缠绕在每一颗充满清愁的心上,点点滴滴,如诉如泣,如那剪不断理还乱的闲愁。

现在已经弄不清是谁最先有那么多的闲情,专门为了听雨去种植芭蕉。一棵众人都熟知的芭蕉诗就长在宋词里。清代蒋坦《秋灯琐忆》说:“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隐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之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曰:‘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其中引述的词句出自宋代蒋捷《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芭蕉早就和闲愁扭结在一起,分也分不开,扯也扯不散。

芭蕉本是一种泛世的普通植物,中国大地上无论南方和北方都种植芭蕉,只不过以南方为盛为多。芭蕉实在是一种极普通的植物,和香蕉同属于芭蕉科芭蕉属,是一个家族中两个兄弟或姊妹。今天的人们已经忙碌到没有闲心去区别芭蕉与香蕉,满以为长在亚热带地区结出果实的就是香蕉了,其实这是一个误会,也许孪生的兄弟姐妹本来就难以辨认和区分。在外形上,芭蕉的两端比较细,中间鼓突得较粗,一面略平,一面略弯,像一个圆玦,而且果柄较长,果皮上有三个棱;而香蕉则弯曲呈月牙状,短果柄,果皮上多棱。就色泽而言,香蕉未成熟时为青绿色,像是翡翠的那种青绿,成熟了才变为黄色,有的带着叫做梅花点的褐色斑点,果肉黄白,横断面近似圆形;芭蕉皮呈灰黄,亦无梅花点,果肉乳白,横断面扁圆。当然,普世的大众消费只需要管口味就行了,用不着去区别这么大的一堆文字。

说芭蕉在南方为盛为多,应该不会有争议。在亚热带地区,芭蕉极易栽植和生长,就像李渔《闲情偶寄》里说的,“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芭蕉是园林中短时间就可立竿见影的花卉,一不小心就会长成一大片,不知道今天急功近利的园林绿化者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搬动边缘山林里的古树,而不去栽种芭蕉。此话确实。在少小时候,我就曾在大巴山里的故乡栽植过芭蕉,当然不是种来听雨和找愁的,因为那时我还处在不知道愁为何物的年华。种植芭蕉仅仅是为了实用,到了冬天缺少青草的时候,砍倒一棵芭蕉,剁碎就可以成为猪牛的食物,一棵就够吃上一天半天的,所以家家户户都种植着芭蕉,高大的则超出了房檐,芭蕉和竹子交相辉映于大巴山农家的房前屋后,一便也就把农户装点得生机勃发了。芭蕉的根茎还可以供人食用,在生活困难的年代,大巴山里的山民靠着吃芭蕉维系着卑微的生命。在我的故乡现在还有在魔芋里面掺杂芭蕉根茎的做法,芭蕉与魔芋混合了磨细,做出的魔芋绵软劲道,吃起来没有明显的芭蕉味道,兴许是魔芋的味道占了上风,芭蕉已经不能喧宾夺主了。

芭蕉在北方生长的情况,我知之不多,但肯定有。当年元大都的关汉卿就写过一首《双调·大德歌·秋》的散曲:“风飘飘,雨潇潇,便做陈抟也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渐零零细雨打芭蕉。”细雨敲打芭蕉让他懊恼伤怀不能成眠,也敲打在他那寂寞敏感的心上。当然也有可能是由于古今气候的变化,芭蕉的生长环境发生了变异。

在我的印象中,可能两广和云南的芭蕉更为健硕高大,云南澜沧江的拉祜族民歌就唱“阿哥阿妹的情意深,好像那芭蕉一条根;阿哥好比芭蕉叶,阿妹就是芭蕉心”,芭蕉成了爱情的见证。我在云南行走的时候,就特别注意过芭蕉,芭蕉在很多农家和景区如同绿云一样缭绕,除过芭蕉,装点门户的就是凤尾竹了。最高大的芭蕉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那是我在西双版纳见到的,大有玉树临风清凉无限的韵致和气象。

芭蕉到底是什么时候走进中国古典诗词和绘画、音乐里的,目前尚不能肯定,但要是有闲心编一本中国芭蕉诗词,那肯定是不成问题的。信手拈几首诗词,均可见芭蕉那摇曳的风致。古人早就喜欢在院子里种植芭蕉,唐代姚合有诗:“芭蕉丛丛生,日照参差影。树叶大如墙,作吾门之屏。”白居易写“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杜牧也写“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宋代卞敬宗《甘蕉赞》就说芭蕉“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艺文类聚·卷八十七·果部下》),足见芭蕉形质、姿态的风韵,堪比“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竹子。李渔的《闲情偶寄》里更是将种蕉的益处大加发挥和演绎:“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乃竹上只可一书,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去。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予有题蕉绝句云:‘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脸,自舒晴叶待题诗。’”据说当年怀素家贫无纸,便广种芭蕉,以蕉叶代纸,题遍成冢,终成一代狂草大家。

要是没有芭蕉,可能中国的古诗词里就会缺少一种恰如其分的寄情风物,就会少了许多婉约凄怆的韵味。宋代杨万里《咏芭蕉》:“骨相玲珑透八窗,花头倒插紫荷香。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把芭蕉的体形比作人的骨相,入夏芭蕉叶中抽出的淡黄色大型花则如倒插的紫荷,那一片片舒展的叶片远胜罗扇,无风自生清凉。至于杨万里的《闲居初夏午睡起》更是人所皆知:“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芭蕉的绿,染得周围的一切都绿了起来,凉凉的绿意沁人心脾。

在古典诗词中,芭蕉似乎总是缀满愁意,古人总喜欢借芭蕉抒发自己心中的那一怀愁绪。李商隐的《代赠二首》将芭蕉和枯荷并举,借以写女子不得与情人相会的愁思,芭蕉喻情人,丁香喻女子自己,二人在异地都为不能相见而愁苦:“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煜的词《长相思》:“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芭蕉寄寓着那深入骨髓的亡国悲伤。

李清照《添字采桑子·芭蕉》:“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借着芭蕉把怀恋故国、故土的伤心、愁闷、怨悱倾诉。芭蕉长在窗前,高大繁茂,枝叶离披,蕉心卷缩,蕉叶舒展,一卷一舒,相依相恋,情意无限。而夜听雨打芭蕉,越思越悲,越想越愁,雨打蕉叶,滴落人心上,催落更多的伤心之泪,面垂两行思乡泪,坐听雨打芭蕉声,言已尽而意无穷。

或许是因为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宽大的蕉叶上,正如丝丝缕缕的愁绪缠绕在心头,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葛胜冲《点绛唇》:“闲愁几许,梦逐芭蕉雨。”是那敲打芭蕉的雨惹出的凄怆,芭蕉叶上的雨声敲打在梦魂里,凄恻纠结,愁肠百折。

将芭蕉和雨联系,是否因为芭蕉叶宽大厚实,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大小,分辨雨量疏密,有着充分的想象空间。元朝徐再思《水仙子·夜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秋雨打芭蕉更添愁闷,带着人的愁思夜半三更梦回故乡,醒来只见灯花垂落,残棋未收,十年漂泊,浮上心头的都是远在江南的双亲。

明代宋琬《蝶恋花·旅月怀人》:“月去疏帘才数尺,鸟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方伊遮掩窗儿黑。”秋蛩声,风蕉声,和着笛音的悲苦之声,交替灌入两眼黑茫茫的长宵独坐人之耳,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在“文会图”“消夏图”“玩古图”“读书图”“隐居图”“仕女图”“高士图”之类古代绘画里,那一棵棵摇曳的芭蕉,不仅点出了时令,点染场景渲染了气氛,也一样烘托了画中人闲雅散淡的心。

而在音乐里的芭蕉则没有文学作品里的那么多愁怀,广东音乐《雨打芭蕉》却是以流畅明快的旋律表现人们的喜悦之情,句幅短小、节奏顿挫、并比排列的乐句互相催递,短促断奏,犹似雨打芭蕉淅沥之声,极富南国情趣,最后的快板渲染出气氛的热烈。

芭蕉既然是这样一种有风致情韵的花卉,当然《红楼梦》里也万万缺少不得。《红楼梦》开篇就写到芭蕉。甄士隐有一天午倦入梦,忽然梦见石头下凡的新闻奇事。他从僧道手中把那块由石头幻化成的宝玉要来,辨认纹理字迹,还没等看仔细,僧道说幻境已到便夺回宝玉,紧接着一声巨响把他惊醒,甄士隐睁眼一看,只见窗外“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芭蕉冉冉,立时使得叙述文字增添了诗情画意。而大观园里很多地方都种植着芭蕉,第十七“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就多次写到:“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大观园西部景点有红香圃三间小敞厅、牡丹亭、榆萌堂、蔷薇院、芭蕉坞等,景色清雅怡人。第三十六回还写到宝钗进怡红院以解午倦,只见四处鸦雀无声,一并连两只仙鹤都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大观园中什么样的珍花异卉没有,偏偏在怡红院天井上,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株芭蕉,这是当时风气使然。明清之际,蕉下品茗、蕉下横琴、蕉下吟诗绘画,是一种很盛行的闲情逸趣;而写芭蕉、听蕉雨的美文小品车载船装,《听蕉记》《蕉雨轩记》《芭蕉》之类常常寥寥数笔,就把一段逸趣自然而然地流泻到纸上,活脱脱画出一副潇洒出尘、俊逸不群的风姿。

而关于怡红院的命名还是费了一番周折:院子里一边有棵绿色的芭蕉,一边是一棵红色的海棠,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则认为不可。后来元春省亲时不喜欢这个“玉”,才改名“怡红快绿”,简称“怡红院”。大观园里除了潇湘馆、蘅芜苑是元春极爱之外,次之的就是怡红院和浣葛山庄。

元春要求妹辈各题一匾一诗,要求宝玉将上述四处各赋五言律师一首。宝玉作完题咏潇湘馆、蘅芜苑的二首诗后,“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宝玉作的诗《怡红快绿》:“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主要咏写深深的庭院长天白日非常幽静,这边芭蕉那边海棠颜色对比鲜艳。春天来了,芭蕉叶卷得像绿蜡,海棠花开像美人深夜尚未睡眠,凭栏板垂下的花朵浑如拖了红袖,依山的芭蕉绿叶好像罩着青烟,芭蕉和海棠在春风里成双成对,院中的多情主人应该加以爱怜。

实质上,宝玉咏的主要是海棠和芭蕉的风情,“两两出婵娟”照应了上一回宝玉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宝钗的建议典故出自于唐代钱珝的《未展芭蕉》,见于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十六,全诗是:“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海棠凭栏杆,像红袖低垂;芭蕉依山石,如青烟缭绕。全诗四联,双起双收,中间“暗蓄‘红’‘绿’”。

《红楼梦》里的芭蕉还是为刻画探春所设,不知道是否因为芭蕉直立高大,体态粗犷潇洒,蕉叶碧翠似绢,玲珑入画,正好暗合探春那兼有北方人的粗豪和南方人的精细性格,但探春确实自言“我最喜芭蕉”,并自称“蕉下客”。就像韩愈的诗“芭蕉叶大栀子肥”,芭蕉的阔绰大度正好成了探春的性格符号。《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黛玉要求既然是诗翁了,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黛玉趁此借庄子“蕉叶覆鹿”打趣探春:“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黛玉说的“蕉叶覆鹿”出自《列子·周穆王》,郑国有个樵夫打死了一只鹿,害怕他人看见,急忙藏在“隍”(无水池)中,并用蕉叶覆盖,哪知后来却忘记了所藏的地方,便以为是一场梦。

世事的变幻莫测真的像蕉叶覆鹿一样,探春是一个“才自精明志自高”、有远见、有抱负、有作为的女子。她敢说敢为、办事练达,她对贾府面临的大厦将倾的危局颇有感触,治理大观园,兴利除弊,富有改革精神;无所畏惧,维护尊严,决断果敢,但这一切最终都无济于事。不知是蕉叶的阔达与性格大大咧咧的探春相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曹雪芹以蕉叶来状写人物的写法还是少见的。

宋代一个不甚出名的词人张镃在他的《菩萨蛮·芭蕉》里写道:“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文笺舒卷处,似索题诗句。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芭蕉就是那样多情致的风物,摇曳于中国文化的古典意境里。

2012年1月11-12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