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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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葬花红消香断有谁怜

葬花,肯定不是一种花,但是我想把它写在这里作为一个总结。写完了《红楼梦》里的那些花,我找不出一种作结的方式,但好在黛玉早就准备好了的,那就写葬花吧。

《红楼梦》最初写到黛玉葬花是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宝玉和姑娘们刚刚在大观园中开始他们的理想生活。“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正当宝玉和黛玉二人“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袭人已来传话,“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由此可以看出,黛玉筑花冢葬花已经有些时日了,只不过这才第一次写到。所以作者对这个故事的安排,不用说,是含有深意的。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黛玉访宝玉,因为晴雯误会没有开门,黛玉听见宝玉和宝钗在里面笑语,“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荫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后来又“倚着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天方才睡了。”

次日是四月十六,未时交芒种,芒种是花神退位之日,需要祭饯花神。在众姊妹园中作饯花会时,黛玉独自躲到别处去了。宝玉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间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见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心。”

一曲葬花吟,让宝玉听了不觉痴倒,“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甲戌本《红楼梦》上脂砚斋的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宝玉之后文再批’噫嘻!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

为落花缝锦囊,为落花埋香冢;既要悲哭,还要作诗。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荒唐”举动,唯有痴情如宝黛者方能理解,也唯有发生在宝黛身上方能为世人所理解。

葬花,在清代很多诗文中常见,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里就有“葬花天气”的语句。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在《题柳村墨杏花》里也有诗句“百年孤冢葬桃花”。

有专家考证,好像是俞平伯吧,俞平伯是和胡适并称的“新红学派”创始人,俞平伯是因为《红楼梦》受到过很大委屈的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场全国性的思想改造运动就是从对具有西方倾向的学者俞平伯进行比较温和的批判逐渐开始的,用领袖的说法,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我是将近二十年后才读到受到领袖首肯的“两个小人物”李希凡、蓝翎写的那篇观点模糊的文章的,紧接着我读了俞平伯的《红楼梦辨》《红楼梦研究》和《红楼梦简论》,也读了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对俞平伯《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的主张我不很完全赞同,但对俞平伯执著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的文人风骨却是敬佩的。这些已是另外的话题,就此打住。

俞平伯指出,林黛玉的《葬花吟》与唐寅的《花下酌酒歌》在主题、格调上有相近似之处。唐仲冕《六如居士外集》卷二“诗话”记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明、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寅和沈石田韵三十首。”

曹雪芹自小生活于江南,对文人葬花雅事有所知晓,对葬花诗词有所览读也就无甚可怪了,其祖父和江南文人的葬花诗句对其有所影响也就正常不过。唐寅《花下酌酒歌》短于黛玉的《葬花吟》,二十句一百四十字: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唐寅类似的诗句还有,《一年歌》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当,寒则如刀热如炙”;《落花诗》里的“春尽愁中与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风”,“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见赏花人”;《花月吟》里的“只恐月沉花落后,月台花榭两萧条”。

这些诗句从语感上说,确实与《葬花吟》有许多相似,但唐寅更多的是借伤花来伤春伤人生。古人借花伤春惜春,多的是岁月不在、青春不再、时光难留的人生感伤,但与林黛玉借花伤自己的身世处境和人生命运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前者之伤是可以传染的,但有些也只不过是文人的做作,换句话讲有些无病呻吟;而黛玉葬花却有着自己的切肤之痛,只有个人处境到了黛玉那一步的人,才能读出人生之恸,而非人生之伤。

在我生活的大巴山深山里,距离陕南一步之遥的地方,很久以前有一条山野小街,那时南来北往的人还是不少,至今在一片荒林里还残留着一碣石碑,上面刊刻着一首诗就是唐寅的《一世歌》,文字和唐寅原诗一字不差,只是不知为何将诗题改作了《醒迷歌》(由于字迹漫漶,有人误猜作《醋迷歌》):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圆,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己头白早。春夏秋冬燃指间,钟报黄昏鸡报晓。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于此可见,文人感伤人生是一种泛世的情绪,而《葬花吟》那样的人生悲痛就不易也不宜泛滥成普世的情绪了。因为,生活中有几多黛玉那样的境遇呢?“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该不是唐寅们过的日子。“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些也不是唐寅们需要担心顾念的事情。最至关紧要的是,黛玉要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唐寅们葬花可以“葬于药栏东畔”,而黛玉葬花呢?“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最后只是落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姑且不去讨论曹雪芹原作与高鹗续书的纠结,再读读《红楼梦》第八十九回,“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和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已经不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了,而是“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要问“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也只有问问“他年葬侬知是谁”,“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就像一首歌唱的,“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可是“谁来真心寻芳丛”,哪怕“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也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葬花葬人,黛玉可是在自葬?她如一朵馨香娇嫩的花朵,悄悄地开放,又在狂风骤雨中被折磨得枝枯叶败,从世界上悄悄消逝。叹只叹:红消香断有谁怜?

2011年2月19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