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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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意与爱情——《海上花》的故事(17)

不过,虽然可能韩邦庆对下等堂子的了解不多,却仍能够以简练的笔墨向我们展示出一副极生动的长三之下各色娱乐场所风情画,尤其是其中女性生存状态。幺二里陆秀宝向赵朴斋讨要银戒指,“扭股儿糖似的扭在他身上”“恨不能把他挤出银水儿来”;金爱珍小家子气的亲热作态更让她的长三妹子金巧珍难堪;马桂生因为张小村吃了一台酒又打了一场牌,而这其中又有吴松桥帮忙,半夜三更的竟把两个男人都留下——如此这些还不算最难看的,一般倌人拉客情形比这更露骨:

如第十一回,陈小云随金巧珍拜访金爱珍,刚刚坐下,“却有一群油头粉面的倌人,杂沓前来,周围打成栲圈儿,打情骂趣,假笑佯嗔,要小云攀相好。”

第四十六回:宏寿书坊的老包受请来找庄荔甫,甫一进门,便是“绝俏的声音,大笑大喊,嚷作一片,都说‘老鸨’来啦!‘老鸨’来啦!

直嚷到楼上客堂。”“老包陷入重围,被许多倌人大姐此拖彼拽,没得开交。荔甫招手叫声‘老包’,老包假意发个火跳脱身子。还有些不知事的清倌人竟跟进房间里,这个拧一下,那个拍一下,有的说:老包,今天去坐马车啰!有的说:老包,手帕子啊?有没有带来?弄得老包左右支吾,应接不暇。”待听说秀林有台面,老包确是来吃酒的,便“一片声嚷将起来只和老包不依,都说:你好!你骗我们!这可一定都要叫的了!一个个抢上前磨墨蘸笔,寻票子,立逼老包开局票。”——简直就是一群猴儿!

比幺二再次一等的花烟间,野鸡,如王阿二、潘三等,则家里动不动三五个男人蜂拥而至,真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乱七八糟,半夜里打门打得山响,甚至还会有争风吃醋引发血案——第十九回就是那不知水深的雏儿赵朴斋“被徐张两个流氓打破头,吃一大亏”,在医院里被他舅舅一顿好啰唆。

另外还有李实夫所去的花雨楼烟茶馆,这也是野鸡出没的“绝大围场”:“逐队成群,不计其数,说笑话,寻开心,做出许多丑态。”

其中一只野鸡,“约有十六七岁,脸上扑的粉有一搭没一搭;脖子里乌沉沉一层油腻,不知在某年某月积下来的;身穿一件膏荷苏线棉袄,大襟上油透一块,倒变做茶青色了;手中拎的湖色熟罗手帕子,还算新鲜,怕人不看见,一路尽着甩了进来。”——以为李实夫对她有意,不想人家老人家还看不上她,等了半天,毫无意思,转身要走,顺便和店伙计嬉闹的时候又撞翻了贩洋京广货的人的盘子,又正好掉在地上的货被两个大姐踩住,烂了——争的争,吵的吵,好一通嚷闹!

反观长三里的倌人们,周双珠可以闲闲地作优雅淡定厌倦风尘与世无争状在香闺里做沙龙女主角;黄翠凤可以故作高傲地对罗子富叫十几个局都不当回事,还“退回”他送的十两重的金钏臂;沈小红更可以至情至性地扔下恩客——供养者——追求真爱的激情去——由不得人不感叹:女人是有等级的,比男人的等级更分明,更不可逾越。男人的等级偶尔也有模糊的时候,像赵朴斋初进城时也能因为舅舅洪善卿请客而与罗子富、王莲生同一桌吃一次酒,而野鸡则不可能有与长三同局的机会——幺二还有可能,可是连张小村这样的客人也会嫌塌台,宁愿不叫。

是什么造成了同样是作为商品的这些女人的等级呢?一般以为不外乎是青春美貌,这是自然的,从来如此。但也不尽然。作者笔下这些幺二甚至野鸡的青春美貌似乎并不亚于长三。作者写陆秀宝一张小圆脸,标致的五官,双目含情,颇是俏丽。写王阿二是“黑漆漆的眉毛,雪白的皮肤”。写诸十全是“亮晶晶的眼,着实动情”。而对于他真正的女主角们——那些长三们,作者却几乎对她们的容貌不置一词。作者前后写了十数个长三倌人,若是放在某些武打小说作者笔下,那大概就是左一个绝色佳人右一个绝色佳人,又像现在动漫游戏里的卡通画像,一个个美得不得了,最后印象却是一片模糊谁也没记住。

这一方面充分显示了作者出众不俗的写作自信与写作技巧(在很多的——过去也罢,现在的也罢——文学作品里,女人的命运与际遇全是由美貌决定的。恋爱,被劫,起死回生,全是。如果把写女主人公容貌的部分抽掉,整个作品都是立不起来的。而《海上花》却偏偏放弃了对主要人物容貌的描写,只通过描写她们的言行举止即令其如生面前,而且独特无二),另一方面大概也是长三容貌未必出色,或者说容貌不是她们最主打的武器。甚至在第三十回作者借赵二宝之口赞幺二陆秀宝的美貌:“倒是幺二上的陆秀宝好些。”——而当时与陆秀宝同时出局的还有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她是长三,赵二宝却只说倒是幺二上的好些——曲笔写有的长三美貌倒不如幺二。

(从那些被发掘出来的晚清名妓老照片来看,如赛金花之类,也确实是普通得很,很难想像出能干出黄翠凤卫霞仙周双玉的那些“壮举”或者说勾当来。)

那么结论就是——女性要能够在这个男性世界里占据了优势阶层,青春美貌不是唯一重要的,同样重要的还有经营运作的方式,手段——当然这就不单属于个人行为了;个人行为当然更重要,那就是头脑眼光之类。如在第四十七回陈小云结交了政府高官齐大人,还被邀请去到他的豪华园林别墅里吃酒,金巧珍高兴得和陈小云“畅叙一宿”;同样的,陆秀林的男朋友庄荔甫也赖仗层层牵线之下得以把手上那批古董卖给了齐府,二人不期而遇,庄荔甫不胜羡慕地看着陈小云被带去赴席,回来告诉陆秀林,陆秀林却说:“我看没什么好,吃酒叫局还要先花钱,没什么生意做也只好作罢。倒是你的生意稳当。”

固然幺二陆秀林说得有理,却也可见她和长三金巧珍在胸怀上不是一个档次。

但是这些下面阶层的女人也自有她们的智慧和手段——适合于她们的,能够对应这个环境的法子,在属于她们的世界里各显其能,各施其法,活出属于她们的精彩。陆秀宝陆秀林自不必说了,幺二里的一等人才,“初出茅庐”的野鸡诸十全也知道在诸三姐的指导下演一出悲苦身世之戏,短短时间之后居然也从李实夫那个老财迷那里“借”

到了300块,这个成绩绝对是优异的,相当于长三倌人被叫局100次——且不说她是不是那块料,就光是100次叫局要出起来,也绝对不轻松。王阿二这种老油条更是能敲就敲,能骗就骗——不对,那是陆秀宝,王阿二简直就是直接上手抢(请看第四十回她问赵朴斋“借钱”

一段)——不要说她短视,像这种客人情况不稳定,不是像长三堂子三节(端午,中秋,年关)结账——她就是做短线的主。如果有机会而错过,就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弄不好反而被跑单了——她不就曾经吃过张小村的亏,把湿布衫甩给小赵就一去不回,还欠了十几块账的烟钱么?正好这里找回来。

还有一位野鸡更神奇,那就是唆使匡二偷盗主人财物,最终双双“衣锦荣归”的潘三——在潘三这里混的男人,至少也有十余个,虽然都是些“下层”男人,但下层里面也有上中下之分的,匡二虽对潘三心动,却碍着潘三原本相好的大流氓徐茂荣不敢下手,却不知徐茂荣也有他忌惮之人,那就是齐府管家夏寿(这一点直到小说快结束时才揭示出来)——真正是关系复杂的,弄不好那就是要街头火并的,而潘三居然还能同时脚踏这几只船,混乱之中相中并最终抓住个相对实心靠谱的——他还得能有机会弄来一笔横财,发达;同时发达了还愿意捎带上自己——同时满足这些条件并不容易,这底下种种信息的收集与分析,一般的脑子只怕还搞不定。

这些虽身居野兽丛林般难有规矩可循少有礼法可依的底层,却既不怀幻想,也不在乎姿势,但强悍强大、充满弹性的女性,一如张爱玲笔下的“蹦蹦戏花旦”:“未来的残壁之中……只有她们能够夷然活下去,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到处都是她的家。”——嘲讽也罢,赞赏也罢,都不是她们所在乎的。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一切依靠自己——依靠自己的一切——夷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