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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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写在《海上花》边上(2)

(第五十一回):“穿着大袍阔服,气概非凡。”这是赵二攀上了史三公子。自视甚高的她相信了他相娶的誓言,甚至迫不及待地借贷置起了嫁妆,一家人都等着过富贵荣华的好日子了。却不料结果公子一去人无踪,赵二先欠了一身债,成了众人笑柄。

(第六十回):“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甯绸袍褂,较诸往昔体面许多。”——这半新不旧的皮袍子显然也是家中带来的,亦可见他家原来的底子还不错。

然而就是这一回,来了个赖公子砸场子——赵二宝租来撑场面的昂贵的红木家具也应该在里面。再加上前面欠下的巨款,赵家的绝望之情可想而知。赵二宝的命运如何?也许只能往更下流、更下贱的地方走去。

如此结局,实属不幸,但这一路看下来竟多像是活该的,难怪刘半农大人要怀疑是谤书——作者为了敲诈报复他的朋友,大名“赵朴斋”者——更愤怒地质问:

赵朴斋、洪氏、赵二宝三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恶德没有?朴斋的谋事不成,堕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涂,全无脊骨,是很普通的。二宝的热慕虚荣失身为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朴斋与吴松桥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洪氏与郭孝婆、周兰之类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便与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二宝与沈小红、黄翠凤之类相比,又究竟是谁更坏?然而松桥、周兰等辈的下场,都还不过如此;赵氏一家,却弄到凄凉万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胡适则帮着解释说作者只是说他们一家人太老实了,“简直不配吃堂子饭”。“洪氏是一个浑沌的乡下老太婆,决不配做老鸨。赵朴斋太浑沌无能了,正如吴松桥说的:“俚要做生意!耐看陆里一样生意末俚会做嗄?”……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了;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了,所以处处上当。”更赞二宝梦末那句话含血带泪,一如古人所说“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这是正面的描写。而我从世俗的角度看去,只觉得是赵二宝的潜意识里幻想未醒,所谓的情深未了,不过是还没明白或不肯接受自己是被人白玩了的事实,是爱情这筒大烟的余瘾在起作用。

而且别人并不见得都像胡适这样高识高见慈怀悲悯的。作者本人的态度就是证明。正如鲁迅大人说:“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便是字字是实,无一字诽谤,摊上谁是“赵朴斋”也不乐意的。作者确实不是敲他的竹杠——只是不介意他罢了。(这一点上他倒和为他力辩的张爱玲有些像——也许人们最欣赏的都是和自己有些像的——写作就是他们的唯一的上帝。都不“介意”别人。当然最不“介意”的是自己。张爱玲对自己尤其毫不留情。

那倒也没什么可指摘了。)

张爱玲对刘半农认定该书是谤书的观点不以为然——谤书肯定是不至于的。写作这个事情,根本就是消耗生命的。用这种方式来诽谤报复敲诈一个人?这简直相当于自杀式袭击——“仿佛世界上没有悲剧这样东西。永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问题是这也不像是个悲剧。这家人也不是善良,只是不坏,如胡适说的,太老实,换言之也可能是没有坏心眼和头脑。《金瓶梅》里的武大郎是善的,他美貌的媳妇潘金莲去到隔邻的王婆——他们的“王干娘”家——帮缝制衣裳——实则是与西门庆鬼混,自然的,“保媒拉纤”的也正是这个王婆,武大郎全不知道,还向媳妇说:她一个老人家不容易,你帮忙是应该的,不要吃她的饭,自己带些东西过去好了。结果主谋“做掉”病中的他——而且以那么凶残的手段——正是这个老人家。他这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悲剧了,可是世人后面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可怜可笑的矮子罢了。

更何况这赵家三口和一般文学作品描写的那些容易被同情的悲剧者相差太得远。赵二宝贪安适图虚荣“自甘堕落”不说,后面她骂巧姐是臭大姐——巧姐从卫霞仙家跳槽出来,在张蕙贞家做过,后转到赵二宝家,未几便和赵朴斋好上了——恨他哥哥没等住史三公子给介绍的管家的女儿,放着一宗体面的亲事不要,跟个臭大姐做夫妻,很是瞧不起劳动人民的样子。他们并不是完全无辜和值得同情的。然而这就是事实。

难堪就在这里。算不上悲剧。不过是可怜之人自有可厌之处。世事大多如此。但这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是值得同情的。要像那么回事,就得要扑粉。生活要扑粉,写作更要扑粉,真实是不容揭示的,所以大家特别要把“艺术的真实”挂在嘴边,正说明其难得,罕见——简直就是一个禁忌,因为我们无法面对。毕竟真实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好“兑化得动”的。

什么是悲剧?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那么能被称为悲剧的都不算最大的悲剧了。它以被撕碎的方式让人们终于意识到其价值。人们就会痛惜。而平平常常地活在世上,平平常常地被毁掉应该不能算是悲剧的。连悲剧都算不上……真的很悲剧。

也没人意识到。或者——不愿,不屑意识到。被毁的,或者毁着的,它们与生活本身是融为一体的,只要生活在进行,生命在延续,就不会停止,更不会更改。世态的炎凉与人心的势利,永远如此,必然如此。你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势利么?这的确不是悲剧。当然也不是喜剧。这只是活着。这只是人生。

致敬抑或超越——《海上花》与《红楼梦》

张爱玲说:“《红楼梦》一出,冠绝古今。”——这是对于普通读者。对于这之后中国的小说家们,则意味着可能是史上最重要的第一份、在相当长时间里也是唯一的一份基础教材出现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完全孤立。即使当时与海外有接触,也没有书可供参考,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红楼梦魇》)——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况终于得到了改善。当然,《红楼梦》对于今天的作家已经远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可修习的教材已经太多。

说到中国文学的传承,王德威先生说: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却又有人“抬杠”说:没有红楼,何来晚清。读《海上花》时我常常联想到《红楼梦》,作为一个显然是有着颇大文学野心的小说家,韩邦庆毫不掩饰自己是曹雪芹粉丝的身份,然而与其说他是模仿,不如说是致敬——这二者的区别在于:模仿的人一般都忌讳让人看出来,恨不得人家以为是别人模仿了自己,而致敬却是“我为着我的心”,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第十三回的陆秀宝向赵朴斋讨戒指,一屁股坐在他大腿上好似“扭股儿糖”;第十八回多愁多病的李漱芳生男朋友陶玉甫的气,陶玉甫便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抚慰;第三十四回姚文君上场——女扮男装;后面她到齐大人一笠园度假,也是打扮得“唧灵唧溜,与众不同”,加之个性豪爽,爱恨分明,颇有侠女风范——不用说咱们就知道她像红楼里的哪位姑娘了;而齐大人府上园林“一笠园”

的宏大幽深,也似乎和大观园有得一比,而且恰好其中有个院子叫梨花院,齐大人家养戏班里头最出色的两个小姑娘就住在里面,一个叫琪官一个叫瑶官……

我只能理解这是致敬,才不忌讳这如此明显的“雷同”。太爱红楼。

摆弄那些暗号、符号、表记也成了有趣的游戏。

还有就是他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的作品另有独特的内涵与价值。事实正是如此。《海上花》是“作为树的形象”(舒婷诗)和《红楼梦》站在一起的。它们的相通与相似,更多是内在的,精神与土壤上的。

它们都有强烈的现实之感——日常生活之感,“平淡而近自然”。

张爱玲说过,抛除高鹗续的后四十回,《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没有大事”的。就此发展下去,也未必有什么“大事”,即使生离死别,恐怕也没有高续的那么惊天地,雷鬼神。如果没有高鹗续的《红楼梦》,曹雪芹是不是也会和韩邦庆一样寂寞无名,如果《海上花》不用方言写而用正常的普通白话,再加个类似于高续的适合大众阅读趣味的续集,是不是也能像《红楼梦》一样风行?

(当然海上花的题材始终是个大问题,我甚至觉得可能比方言更严重——鲁迅归为狭邪小说——太不“主流”,也不“正经”,难免也会被认为不能代表通常的人生;就连《红楼梦》还有人说一本写剥削阶级吃喝玩乐的书有什么好看?那么《海上花》一本写堂子伎院交易的书就“更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它们对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刻画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而对于传统中国小说,更是突破性的。想想也甚骇人,在此之前,数量并不算少的传统中国小说里,女人顶多是个画像。没有立体的女人。

一写到女人,作者们的态度和手法就完全不对了。不是圣女就是祸水——要不就是弱智,被欺骗与损害之流,当然《金瓶梅》中对女性的描写倒是极生动、极真实、极成功的,可是……却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有些小说里面根本就没有女人。如《三国演义》、《水浒传》——据说翻译到国外去,有译名为“一群基佬的故事”的——当然肯定是开玩笑;“聊斋”里的那些花妖狐仙温柔娇媚还无所不能如超人,但似乎算不得人,《西游记》里倒有一个,是人,还是正面的女人:唐僧她妈。被坏人劫持,侵占十几年,终于被救出来,这不洁之人最后“毕竟从容自尽”了。

《海上花》对女性的描写可能比《红楼梦》更成功,因为她们面对的时代处境更复杂——商品化的,转型之中的社会;她们是更接近现代职业女性的一群——最古老传统行业里的现代职业女性……得多么分裂。只是乍看上去韩邦庆对待女性的态度不像曹雪芹那样饱含慈悲——这是一本批判之书,开篇便打着要揭发堂子黑幕,劝世人莫再沉迷的口号的,然而同时作者又营造了一片繁如锦绣却无根无着、随波逐流的花海景象,为那些花朵的命运叹息不已,显露出同情的基调——与曹雪芹是一致的。所以他们的文字有这样的力量,让黄翠凤也不乏粉丝,赵姨娘也有人怜惜。

在写作技巧上,两本书都有制造谜局、“戏弄”读者的癖好。都极喜欢玩“埋线”的招儿,韩邦庆还再自创个“藏闪”——说是自《儒林外史》脱化而来——更叫人吃不消。如果我们将来去到天堂——如果曹雪芹是热爱中国传统小说的人们上得天堂之后第一要寻访之人,门口打的一地一地的破砂锅,那么韩邦庆估计也比他轻松不了多少:赵二宝后来怎样了?周双玉嫁的是何人?罗子富有没再找蒋月琴?姚、马为什么始合终离?朱、林又怎样始离终合?黄金凤为何孀居?金巧珍背夫卷逃为哪般?李浣芳有没有嫁给陶玉甫?吴雪香葛仲英到底怎么回事?——来一人讲一次,来一人讲一次,真正累死(没的死了)。

活该,好端端的小说为什么要布这么多局?可是,若不如此,我们又少了多少阅读的快乐——最美妙精深的中国小说的阅读的快乐啊!

如果说以上《海上花》与《红楼梦》的雷同之处,纯属作者刻意追求——韩邦庆的文学追求与曹公的追求刚好一致,而另外一些有趣的巧合,则说明这两本书在冥冥之中也有着某些牵连——当然其实并不有趣,比如两位作者都寂寞潦倒而终,不过传统的中国小说家大多如此,没几个“运气”好的,这个回头再说;再就是:它们都是未完之书——不仅是《红楼梦》未完,《海上花》应该也是未完的——小说最末回以赵二宝惊梦急止,张爱玲说这书结束得很现代化,但按着传统小说的格式,没有交出最终的一切的结局,不能算完。而作者也在“跋”中暗示还有下文——借有客来访,追问续稿,作者“笑指其腹曰:

稿在是矣。”还透露了几个人的结局——与其说是透露,不是说是继续“戏耍”读者,让你想不通为什么有那样的结局,然而“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这是个什么,简直怀疑他又在耍我们!

而且——未几他就病逝了……不是没结局,它只是“未完”罢了。

就像《红楼梦》一样,结局肯定是有的,而且是不可改变的——这不是废话么……而且一定是令人沮丧,是悲悼,没有“大团圆”这回事——其实这也不劳曹雪芹或韩邦庆相告,宝哥哥与林妹妹的世界将会彻底倒塌,而长三堂子到20世纪初便式微了,连幺二都不如,故有“滥污长三扳幺二”之说,再后来自然是彻底消失。当然这都是社会进步的体现,革新的洪流,不断地推倒陈的,生出新的。但那过程可能是“当中人”无法面对的。不排除是主动放弃。想想吧,曹雪芹能把他的前80回翻过来倒过去地改,竟不能把这书先写完了?而当韩邦庆说“请俟初续告成”恐怕心里也知道没有那一天。

最后一个巧合就是若干年后它们都被一个名叫张爱玲的喜爱文学的女生极力推举,给出同样价值的肯定,并列一起。只可惜唯《海上花》继“不获风行于时”之后,仍是不获风行。这正是:

红楼梦迷遍天下,海上花痴有几人?

绣花鞋的秘密——中国式写小说

在《海上花译后记》里张爱玲引用陈世骧教授的话说:“(传统)中国文学的成就,不在小说,而在诗。”

其实我想现在随便问个什么中国人也大半会这样说。至少,诗更有市场。诗本来也比较占便宜:短,好传播,好记诵,适合随时引用,传情达意,也适合投机取巧——亦舒笔下最世故市侩的女主角也会吟得“为谁风露立中宵”,形象马上就立体化了——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洗白”;再比如现在流行拿一句诗写一篇文章,再集成一本书,名书则用最能“秒杀”人的那一句,当然也有佳作、上作,却也有——甚至有公然抄袭起家的,还能出了一本又一本——也有人买!

至于成就不成就的原也没什么紧要,按池莉女士的话说(大意):

“不就是能不能成为名人馆里一座蜡像的区别么。”最紧要是得实惠,没有枉担了虚名。

从这个角度来讲,传统的中国小说家VS中国诗人也是完败。诗人成名之后便有机会进入上层,若脑子够用,为官作相不是梦,像李白,他自己也是非常热衷此道的,虽然他一边也作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篇;杜甫虽也是命运多舛,毕竟也有过少许得意时光。而小说家们即使是一线的小说家如吴承恩、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他们的生活几乎都凄凉得很。写小说没有给他们带来经济收益,而且写小说似乎是没有地位的……可能是因为小说最初源自说书讲故事,写小说即相当于说书的江湖艺人?曾经写过《中国小说史略》的鲁迅不是说过:“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绝不能称为文学家。”——他说的自然是指一直以来,到他那个时候;不是现今——大概能说明我并不是完全臆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