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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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意与爱情——《海上花》的故事(2)

这粗鄙而生动的比喻真令人目瞪口呆,对堂子里的诡计,把这种“特殊商品”赤裸裸地极尽利用以获取最高利润的行为(现代社会的女孩子们虽也被教育强调第一次的价值,但好像都是从爱情的角度——留待最爱的人——虽然这个爱情其实是最不好确认、最说不清楚的东西)。

摆酒——开宝的费用,前面张小村有算过,要几百洋钱,“就省一点也要一百开外”。着实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对刚进城的小赵来说。

两次摆酒之后他就有些混不下去,只能往更下等的烟花间里走走了。

更进而落到衣食无着的地步,被其舅洪善卿遣送回乡——为着这孩子的人生前途,当然最主要是为着他自己的面子,以免“塌台”——不想这家伙竟迷恋上海而不去,偷偷滞留下来,当了“沪飘”。至于沦落街头拉车度日,那是后话了。

所向无敌富二代

洪善卿前脚把外甥小赵打发滚蛋,后脚又踏进陆秀宝家吃酒——受陆秀宝的姐姐、同样是幺二身份的陆秀林的相好客人庄荔甫之请,先前闪烁出现过的陆秀宝的那位“姓施的客人”终于以正脸登场:此人名唤施瑞生,年纪轻轻还“面庞俊俏,衣衫华丽”,而且出手大方,上来就向陆秀林索观“双喜双寿”银戒指式样,要给陆秀宝买——就是先前陆秀宝几番向赵朴斋索要而未得以致两人几乎翻脸的那款戒指——不用猜就是有钱人家公子哥儿——富二代或者富N代。有这样一个“好客人”认识在先,显然陆秀宝这个已然完全浸透了堂子里的生存观与价值观的小女人是从来都没有拿小赵当回事儿的,闲着也是闲着,捎带应酬一下——凡有钱赚,无论大钱小钱,都不错过罢了。

按前面张小村在向小赵点穿“开宝”骗局时说过:“姓施的客人嘛,也总是上当。”而王阿二家娘姨也说堂子里的“规矩”是“开宝”总要开好几趟——不排除陆秀宝本来也是想用对付赵朴斋的手段对付施瑞生的。但施瑞生不是赵朴斋。没让她达到目的。所以后来他和陆秀宝调情说笑时有一句话:“(你)起初是清倌人,我一做了就不清了。”

(站在赵朴斋的角度,俨然这就是“一个残忍的性掠夺的故事”了。

可惜那时没有网络可以让他发帖子控诉。)从《海上花》第二十五回施瑞生、陆秀宝二人第一次同时露面即是以粘作一团状自卧室携手而出的情形我们便可以看出,陆秀宝对此男也颇为着迷——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

陆秀宝势利无情——所谓“婊子无情”,但却情欲旺盛。施瑞生这位富家公子哥儿同时还是个情场高手——虽然对于他的“过人持久的精力”和极度开放的性观念,作者韩邦庆只是在稍后通过几处极为隐晦又极为简洁的侧面描写向我们略展——枉担了“狭邪小说”的虚名,作者却显然没兴趣、也不屑在这方面用笔墨吸引读者,倒也与他开篇的声明“绝无半个淫亵秽污之字样”一致,这是作者的自信和有格之处。

更教人惊骇的是不久之后赵朴斋的妹子赵二宝进城寻哥,也是受此男诱引,完成了从良家闺女到荡妇的转变,因而沦落风尘——此男之于赵家真是阴魂不散,仿佛是前世结了梁子似的,其实非也。贫穷而缺脑筋的人们天生就是有钱人脚下之泥、掌上之玩物罢了。

倒是陆秀宝此时着迷归着迷,却始终没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即使与施瑞生耳鬓厮磨、欲火难禁之际,她还要赶他出赴翻台(一众人于某一家堂子同台吃酒,其中有人继续于另一家堂子摆酒,请大家同去,叫翻台),好叫她出局——长三倌人出局一次三块洋钱,幺二次一等,也有两元洋钱,尤其是“那(长三)袁三宝三块洋钱你叫了多少回,挨着我就省了?”断不能便宜了他——到底是吃得住这碗饭的,能以头脑控制下半身,而不是让下半身控制了头脑(一般以为男人是下半身控制头脑,其实不是;女人才是。陆秀宝能够战胜本身属性的弱点,可见头脑之厉害,绝对有原则——洋钱钞票第一,而性终究只是个乐子罢了)。最后局也出了,局钱拿稳没跑,这下来才有纵情欢娱的一夜——毕竟她也是非常喜欢这个乐子的。

这一回回目是“约后期落红谁解语”——作者的意思,此时她还是来着例假的?

陆秀宝的“姐夫”庄荔甫——他和陆秀林已经有些进入老夫老妻的状态了——想像这二人干柴烈火、HAPPY欢畅的情形很有些艳羡,“都是好本事”,甚至向陆秀林推测这位阔少施可能从此被陆秀宝拴住,不会再找别人了,因为“一般的倌人也吃他不消”。倒是陆秀林直接说这个人喜新厌旧没长性,属“石灰布袋”型,绝非耐用品——不知是凭职业眼光观察出来,还是早有听说过他换起女朋友来像换件衫——事实果然如此。没多久他就转去钓上了赵二宝,腻了再做个长三里的袁三宝。陆秀宝只是他的玩物之一而已。当然她自己不会这样想,因为她洋钱并没有少拿一个,乐子也没有少享受。谁玩谁啊?

小说附“跋”交代众人结局,陆秀宝是“夫死改嫁”,但小说当中并未提到她嫁人的事——这种耐不住寂寞,和男人一样需要寻欢作乐的女人,是不会为男人守节的,嫁谁都一样,所以什么时候她也不会嫁不出去——男人从根本上并不排斥这种女人,也许,恰恰相反……而且她这种“浪”也正是她天然的真实的生命活力的体现。这原始的、勃勃的生命力,能够支持一个女人在蛮荒世界里更强悍、更快活地活下去。

因为专业,所以卓越——黄翠凤式高端营销

一次成功的高端销售

《海上花》是劝诫之书,作者一开始就声明了——虽然如张爱玲所说,“旧小说例必有这一句套话,尤其题材涉及风月”,相当于做个样子,兼为“免责声明”——目的是劝世人莫恋风尘,那里的美女太危险,咱们应当会得识破:“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

但若有一种女人,并非一味媚密讨好,倒有时冷若冰雪,傲若寒梅,“天然风致,顾盼非凡”,“盛气庄容,凛乎难犯”,又该如何识破呢?

长三倌人黄翠凤俨然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长三倌人是《海上花》

的故事的主角,但作者却先拿次一等的幺二倌人陆秀宝打头晃一遭:

原来陆秀宝那样厉害,却也不过是一桌大菜之先上来的一碟开胃小菜,又不过是一场大戏,佳人未见,先跳出的一个俏花旦——然后才让一个接一个的长三倌人正式上场)。这黄翠凤以刚烈出名——曾经不惜一死对抗老鸨。罗子富看上她,叫了她十几个局也没得到什么好脸,几番暧昧地角力下来,有些疲乏扫兴,一听她这段故事,又对她倾慕起来,志要相求。然而首先黄翠凤家鸨母黄二姐就向罗子富“诚心”

相告、提醒——既然黄翠凤这样刚烈——至情至性,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肯相好的——她呀,只有真心真意、长情长意且一心一意之人,她才肯相好。否则你花了钱也不一定能看到她的好脸,反而白花钱!

这就带出一个问题:罗子富现在身边还有一位“四五年的老相好”、同样是长三倌人的蒋月琴。按说,罗子富作为一位花钱的大爷,愿意找几个相好就找几个相好(至少那蒋月琴就没有干涉罗子富再叫黄翠凤),他是控制的一方,却怎么刚上来就显出几分被动了呢?

果然,黄翠凤随后就拒绝了罗子富,更拒绝了他送到眼前的“一对十两重的金钏臂”,说:“在我眼里,洋钱倒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我做个倌人,钱倒买不动我。”“我需要钱时,你送个金砖来,我也不过领你个情;我不需要时,你拿个砖头,我也领你的情。”

这番话太有意思了,你说它是假的吗?也不全是,这话里头还藏有话:“钱买不动我——但如果‘我需要钱时’,你就不要等我开口了。

既然送个金砖也不算什么,那就尽管多多送来好了。不过你别指望我会对你怎么样,我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心理压力,因为——‘钱买不动我’啊!”这层意思是真的。就像三毛说的“不喜欢的人,咱百万富翁也不嫁,喜欢的人,千万富翁也嫁”——三毛那是开玩笑。罗子富居然深信诚服——昏头了。男人在喜欢而未得到的时候就会昏头的。

得到了也就渐渐清醒了。所以黄翠凤也必不能让他先得到。这大大地刺激了罗子富的兴趣——自己要泡的女人并不是谁个男人都可以泡到的。为表明与旧好蒋月琴彻底绝断之心,罗子富在黄翠凤的诱导下,竟把存放各种重要文件的拜盒押至其处,简直等于把人押给她,那对十两重的金钏臂自然也放在里面——钱财被她拿,理也被她占尽了。

显然黄翠凤早就知道罗子富是条大鱼——罗子富亦官亦商,大约是小说里除了黎大人、齐大人之外最有钱的人。李鹤汀赌得几近倾家,找汤啸庵帮忙联系借贷,汤啸奄就觉得别人都有限,只找罗子富,果然,一万洋钱就像薛姨妈家的糟鸭舌似的说拿就拿出来了——这样一条大鱼送上门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黄翠凤早已经仔细盘算并和鸨母共同研究讨论过,最终制定了这条路线:以个性为卖点,做大其文化与精神附加值,不达最理想价位决不撒手。

(有趣的是《海上花》里真正能把男人握在手里,能占据控制方位置的女人,都很少走传统温柔路线,一味温驯巴结。都是凭着自己的“个性”——像沈小红,动不动就把王莲生训得像三孙子似的。周双玉虽初出道,对朱淑人也超级拽。倒是赵二宝抱着史三公子撒娇撒痴哭说当N老婆都行,不要抛下我——还是挡不住史三公子一去不返的脚步。可见令男人舍身不顾的往往不是感情而是感觉。感觉是短暂的。

所以这活儿也比较有技术含量。那种传统低端、或媚或密的销售手段,是黄翠凤这位脂粉队里混的女人所不屑的。当然,她这样做风险也不小。要能够抗拒眼前利益的诱惑。弄不好把人吓跑什么都捞不着。然而她不但有眼光还够有胆,放手一搏。她赌对了。)中国人做事讲天时、地利、人和。黄翠凤出道以来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超级优质的铲头客人。按她家鸨母黄二姐的逻辑:买了十个讨人,下了十个的成本,却只有一个会做生意,那其他九个的成本也应该算在这一个账上嘛——黄翠凤理直气壮地把罗子富榨得透彻。

因此上面被罗子富甩掉的那位蒋月琴,不无自我安慰地跟人说笑:“我这儿他是做了四五年的,她可做得他四五年?”然而短短时间她从他身上拿到的,只怕比蒋月琴四五年里拿到的还要多!

成功始于开始

黄翠凤拿下罗子富的过程中有两个问题颇费人思量。

一是张爱玲分析提示“定情”当晚她还有其他客人过夜,罗子富是等她“从另外一个男子的床上起来相就的”,那人便是黄翠凤此前一直相好的钱子刚(这才是她的真相好、亲密男朋友)。

一是第二天两人坐马车出游,黄翠凤要求分坐两辆马车,相当于两人一起出去,却坐两辆出租车——而且当时马车比现在出租车奢贵多了。刘半农书话里说是民俗、旧俗,不兴男女公开同车,但显然这风月场上不但不受此限,更有成时尚之兴,沈小红和王莲生、王莲生和张蕙贞、小柳儿和沈小红一起坐过,吴雪香和葛仲英一起坐过,金巧珍和陈小云一起坐过……都是双双对对坐着,相好同车同游是多么高兴的事,很少有分开坐的。

诚然,在黄翠凤成功的自我包装和鸨母黄二姐大力推销之下,在罗子富眼中,黄翠凤位高价重——不但是当红明星,还颇具真性情,风尘中的奇女子,淤泥中一朵白莲花。黄翠凤也知道这一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好像也没有必要这样对待他——这样彻底地踩在脚下。再说钱子刚并非外地客人,钱家就在上海,今晚还去应过牌局,已经那么熟,过夜哪天也过得,就不能打发了么?

还是在稍后一回“沈小红拳翻张蕙贞,黄翠凤舌战罗子富”找到答案。沈小红拳翻张蕙贞,是为惩治“小三”;黄翠凤舌战罗子富,是为罗子富批评沈小红,同情沈小红的“老公”王莲生:“你们这些倌人,多少客人做了去了,却不许客人做其他倌人。”显然更是为黄翠凤逼他断绝蒋月琴之事而发泄私意——这就“想不通”了,家当都押在人家那儿了。晚了。一个花钱的大爷,只落得白抱怨的地步,就这样黄翠凤也据“理”力争,不让寸步,黄翠凤说:“那当然了,倌人做生意那是讨生活,没法子。你包我一年三节的生意,我只做你一个,蛮好。”

罗子富说:“你敲我啊?”黄翠凤说:“做你一个,不敲你敲谁?”把罗子富说得哑口无言,气焰“冲到爪哇国去了”。

这样就让人想明白了,那一夜她为什么还留其他客人过夜了。她在逼罗子富同意“虽然他做了她,但却不能独占她”——不能干涉她继续自己的“事业”。他们的关系很像是现在的那种协议婚姻——协议恋爱——协议内容却是惯于“打好了草稿做事”的黄翠凤一方早已拟备,另一方还正处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晕乎着呢。在这个协议中,黄翠凤不但确定了对自己的保护——就是那只非常重要的拜盒,这是最实质、最有效的保护,比一般纸头口头协议强多了,空誓虽美,毫无意义,凭着这只拜盒她不但稳稳地控制了罗子富(而当她预感到有可能控制不住时还利用它狠狠地敲了他一记,这是后话了)——而且还要确定自己的独立身份与权力,更要以实际行动宣示这一点,完全把罗子富打趴下。第二天起来,罗子富异常兴奋,闹着讨酒喝,还装哭,可能是因为终于抱得美人归的满足,但也可能是一种很微妙的……屈服于欲望,把自己放低,退无可退,“清醒地下贱着”的那种快乐。

而在一般的男女相处模式中,这种表现应该是倒过来的。撒娇撒痴的,是女人。两军对峙,必有一让,这个女人却偏不让,那么只好他让,彻底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不同坐马车也是一样的缘故了。这里说的马车,是当时上海最新出现的西洋马车,更是时髦和高档的消费,走在路上,行人争视,倌人和客人同坐兜一圈,相当于公开确立关系的新闻发布会——所以罗子富一获黄翠凤芳心便建议去坐马车,而黄翠凤恰恰因为同样的原因不愿与他同坐一车,也是要避忌其他男人看到,以免妨碍自己事业的发展——而且她也要求罗子富接受这一点。这同样也是一个严正的声明。

所以在这之后,虽然他们也还有类似的争执,但基本上不过是罗子富“哝哝罢了”。黄翠凤依旧“大摇大摆”地去会她的亲密爱人钱子刚去。她是“事业”大过天的。她不会以他为唯一中心。这一切都是经双方明确过的。没什么好争的。恰是如此,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因为他始终不能完全掌握她。在爱情这场战争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果一方想要压倒另一方,那最好是一开始就压倒,而且是完全的、正面的、在原则上的压倒——黄翠凤早就胜券在握了。

职场典范

在那漫长的过去的时光里,中国不但是“爱情荒芜的国度”,也难得有真正的职业女性。只看到些丫头、大姐、阿姨、老阿姨。底层的妇女可能也会和男人一样干活儿,不过那好像也不能叫职业女性。

那就只有妓女有点职业女性的意思了。尤其是其中“上层”“上等”

者如《海上花》里的“书寓先生”——长三倌人,既有了适度的个人自由与选择,而这也会伴随着相当的不确定性因素的风险,个人智商与情商的作用加重——黄翠凤就是这样一个职业女性——堪称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