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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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意与爱情——《海上花》的故事(4)

他对她说:我同你也三四年了……然而第十回她当着他的朋友和他掐架算账时又说“王老爷在这儿做了两年半”云云。也就是说其中有一年多时间大概都是在追求中。按照“一个人对一段感情的在乎程度和他付出的多少成正比”的规律,他当然是爱她的。就冲着付出那么多也得珍惜,哪能说了断就了断?“不想做其他人的生意就别做了。”“以后么,我撑你场面。”“还有什么债,我来还。”这些话,在热火朝天柔情蜜意之际说出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也正是这些话,成了后来她敲他的把柄,他居然也认账)。

他也算说到做到。她果然不大接其他生意了,还能维持她和她父母兄弟一大家子生活,她还能有闲去泡帅哥。然而他并没有完全做到,他还留了一手:没有帮她还债。她对他留的,不用说,更多。也许她总不能忘记自己是要“卖”的。要见到足够的好处。而他,大约也总不能忘记他是来“买”的,有权先验货。感情与生意搅活在一起,这些算计都只能积存于心却说不出来,这么多“枝枝叶叶”——可能还不止这些——难怪他们要闹别扭,同心却又离心了。痴男怨女大约就是这样练成的。

就这样到小说之中,他们的故事开始之时,沈小红第一次“亮相”,是这样的:洪善卿问:(小红)先生呢?娘姨答:不在,坐马车去了。

再问:那王老爷呢?答:几天没来了。后来我们知道沈小红是和戏班帅哥武生小柳儿一起坐马车去了,而王莲生新做了张蕙贞,新鲜屎正热,正帮她张罗搬置。

王莲生的“外遇”很快被沈小红知道了,捉住他与张蕙贞同游的机会,带了娘姨和大姐,当众把张蕙贞一顿暴打。王莲生心中愧怕——当然这首先是因为他爱她,有爱才会有怕,没有爱,老婆都不一定怕,“男人花心天经地义”,何况一个倌人——百般低头向她请罪。沈小红大闹之余,倒也抓住这个机会,利用他的内疚,狠狠敲了他一记:终于让他帮她把债还了——也许她不顾脸面打人闹事的目的也正在于此,这招叫作“豁出一博”。对他的态度却也并没有因此好起来。反更凛冽了。王莲生完全到了“花钱买罪受”的地步,却仍对她念念不忘。

当然王莲生也并没有断了和张蕙贞的关系——既然此事处理“好了”,索性公开两头跑了。

到后来,沈小红那头的“奸情”也被王莲生发觉了,气得他在她房子里乱砸一通。赌气娶了张蕙贞——还不忘请沈小红赴喜宴来羞辱她。

他以为他赢了,最后终于知道他也并没有赢。因为他仍对她不能忘情。

而且,他发现那个对他千依百顺的张蕙贞居然也偷人。他和沈小红的关系倒好些了。当然,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样。就这样也维持不下去——他要离开上海了。

由于彼此各怀太多的——必然的——算计与不甘,这爱情在开始就已注定了结局,这场充满了互伤与自伤的战争,没有赢家。这一段爱情,其实应该这样总结:

他们相爱,却又老是闹别扭。他们各自找了其他人,然而其实他们最爱的人是自己。

至情至性的倌人也不过是倌人

既然沈小红与王莲生的爱情是这部小说(作为“爱情小说”)最重要的部分,那沈小红就是第一爱情女主角了。不过这位第一爱情女主角好像不是让人太看得懂。一般认为她是至情至性的,请看第四回(虽然此时她还不知王莲生包了张蕙贞):“莲生也挨在身旁,轻轻说了好些知己话。小红低着头剔理指甲,只是不理,好一会,方说道:你这心不晓得怎么长的!变得真是厉害!莲生说:为啥说我变心?小红说:问你自己嘛。”这一段里的她简直有林黛玉的味道。

可是,说她真性情吧,满嘴说的多不过是洋钱钞票珠宝首饰之类(当然也许敢和情人直说这些也不失为至情至性)。手段挺厉害——既做到过头牌,那肯定不止是艺色过人——王莲生包张蕙贞的事情她很快就知道,摆酒唱戏买家具等各种细事花费都清楚;她底下的娘姨大姐个个伶牙俐齿好本事,跟王莲生的管家仆从都通着气,他的社会关系,他的朋友也都熟(所以后来姘戏子事发还能通过洪善卿传话求情——虽然是要付费的)。

她够狠,敢撒泼打人还敢寻死,敢把自己的头往板壁上撞得“砰砰砰砰震天价响”,王莲生整个没办法,肯定还觉得她怪爱自己的。

她还相当巧舌,会吵架——能抓住要害。王莲生包张蕙贞这本来是个利空,但她利用王莲生对她的爱和内疚,把它变成了利好——当众搬出前誓,打蛇随棍上,持爱行凶,着实敲他几笔——除了还债还让买翡翠头面,还要全绿,全套,债主般甚是理直气壮。其实她不接别客与其说是因为他——信他、爱他,更和她的脾气有关,至情至性嘛,应付那些猫三狗四也挺烦的。正应了罗子富的那句话:倌人有了脾气,还好做什么生意(虽然黄翠凤也是有脾气的,但那种脾气,对她并没有坏处,只有好处。高傲的烈女的形象,有助于增加她这个商品的个性与文化附加值,抬高身价。所以她和她家鸨母还要特意强调张场这种“脾气”)。

她也能婉言,会得传情达意。姘戏子事发后她的自辩,为了挽回王莲生的心而说的最后那些话,说得千回百转,生死契阔,说得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男人,而只有她一个女人似的,也说明她对王莲生了解得透彻,对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有把握——吃准了他了——在此之前。

到现在才放下身段,拿出温柔婉转的态度,只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几乎被捉奸在床的前提下,难免让人想她只是在挽回钞票罢了。

而当王莲生作淡定状表示不为所动,还回去娶了张蕙贞,她“足足哭了一夜”,又“气得病了”——显然又不完全是为了钞票。王莲生请她和众倌人一起去见新娘子,她又羞又气,“绝不开口”,拿出的礼却是最重的——为着“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而伤心的女孩子才作出这种不合算的行动吧。

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她为什么不肯嫁王莲生。王莲生有钱又对她好,一般来说,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倌人,还要怎么着?最难得的是两人脾气也对头,轻微的虐待与受虐的满足。虽然王莲生在还债的事情上扣扣索索没有及时践诺算是对不起她,虽然王莲生也许老丑衰弱,体力机能差了一点,虽然王莲生难免还会心花花,“左叫一个局右叫一个局”,后来又再做一头张蕙贞——这多少还是因为受不了她,心中空虚,即作者回目中所说的“垫空当”;100%称心是没有的,80%倒是有。

她的情敌张蕙贞这样安慰王莲生:“她做倌人自在惯了,受不了规矩,过几年就嫁你了。”——说得也有理,但也许说这话时张蕙贞在底下是咬牙和窃笑着的,因为她早就知道沈小红姘戏子的事了:“放心吧,再过一百年她也不会嫁给你的!”

不嫁王莲生,反去姘戏子,是因为对王莲生的失望与不甘心,无聊中填补空虚,是情欲,还是真爱真欢喜?毕竟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年轻且俊美健壮的男人——是一时糊涂的错着,还是……也许这就是她的至情至性之处,不愿将就,哪怕明知那是条“正道儿”,而这是条“邪道儿”。她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人、一心要和自己过不去的女人,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爱情让王莲生低三下四地花钱受罪再莫名其妙地娶个张蕙贞——真是没名堂;同样,爱情让沈小红穷极无聊不知所谓自毁前程——更没名堂。看看这爱情都干了些什么?!

沈小红与黄翠凤

沈小红与黄翠凤表面上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物,代表两种个性——有人赞沈小红是一品人物,而黄翠凤则俗不可耐——两种结局。

但事实上她们颇多相似。小说最末的“跋”中,作者借客人之口“举沈小红黄翠凤两传为问”——可见也视为同等同类人物。

沈小红与黄翠凤不但年纪资历相仿(有别于后来的周双玉赵二宝等新生代),且吸引控制男人的手段也颇相似:都走的是强悍的个性路线——在广阔的男性的市场上,其需求也是多种多样的,并不止是温柔甜顺这类毫无创意的款型,喜欢征服或者说乐于犯贱还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品位不俗的男人也不少;只要相信并坚持自身定位,终能找到合适的买家,数量不要多,王莲生罗子富这样的多金多情男抓住一个,其带来的收益都很可观了。

只是既然是“好东西”,别的女人也会看在眼里,抓着不放——这两个男人恰好还都有这种情况——沈小红黄翠凤都必须面对如何解决掉情敌的问题。

小说第九回,算是开篇以来的第一个小高潮——这部乍看都很平淡的小说里不可多得的戏剧化的场面,即是这二位联演,叫作:“沈小红拳翻张蕙贞,黄翠凤舌战罗子富。”沈小红赶来之前,黄翠凤正陪罗子富并张蕙贞随王莲生一起(临桌)喝茶。沈小红一通乱打,打得张蕙贞乱七八糟,王莲生狼狈不堪,罗子富也在旁喝叫沈小红住手,有话好好说,黄翠凤却冷眼回避,过后王莲生想借她家娘姨送张蕙贞回家,她也推托不肯。可见她和沈小红是心有神会。后来王莲生缩在黄家等消息,也是她劝王莲生:张蕙贞那边无所谓了,沈小红那里你倒要去去,还得听她说几句的。罗子富趁此表示不满——为求得黄翠凤相好,他刚刚不得已割断了四五年的老相好蒋月琴——说你们做倌人的多少客人做去了,却不许客人多做一个倌人,黄翠凤立刻说我们是没法子要讨生活,不然你包我一年三节生意,我只做你一个人——别说我敲你,我只做你一个,不敲你敲谁?固然是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场说话,未尝不是代沈小红言。

(沈小红豁出形象,大闹一场,到底也没有把张蕙贞解决掉。黄翠凤却几句话就把罗子富压回去了——当然也是她的前期工作做得好,“智取拜盒”一招,已经在根本利害上控制住了罗子富。显然黄翠凤的手段巧得多,效果也好得多。姿势还没有那么难看。女人打女人,同行打同行,终究不像话。)

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个姐儿还都一面霸着多金男,一面又另有帅哥男朋友私下亲好——武小生小柳儿肯定比王莲生帅,“长条子”的钱子刚也应该比罗子富“那个胖子”要帅。但是黄翠凤一开始就过了明路了:既然她不会因为爱情放弃“事业”,继续接待别的客人是光明正当的事情。而且钱子刚是“体面客人”,不似小柳儿是个戏子——在那时戏子是受歧视的职业,倌人找戏子那叫“姘戏子”,首先就犯了行业大忌。

除去这一层不说,这小柳儿看起来也确实不太靠谱——就在沈小红打张蕙贞之前他先出来晃过一次,显然是帮探路,但如果他真爱沈小红他不会这样做;到后面第五十三回二人可以公开游园了,又遇到黄翠凤和罗子富,小柳儿故意兜个圈子来打量黄翠凤——要看看她手上那副传说中价值千金的乌金钏臂——给人感觉甚是轻浮,所以黄翠凤“投袂而起”,走了。而钱子刚心细体贴,文能哄人,武能帮黄翠凤出钱出力——显然在找男朋友的事情上黄翠凤的眼光比沈小红好。

当然黄翠凤也并不以为沈小红做错了什么,只是倒了运了,“倌人姘戏子多的是,就是她吃了亏。”王莲生离开上海,属她反应最大,“失声叹道:这下沈小红苦了。”“要是早嫁了王老爷嘛,现在跟去也好,出来也好。”——也不以为沈小红应当死心塌地把这个“真心真意”

的王老爷当做归宿。可以说,在感情生活上也是完全理解她的。黄翠凤看沈小红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黄翠凤对沈小红一直念念不忘,到最后还说起她当初怒打张蕙贞实在很失算——说:王老爷做了张蕙贞嘛,再好也没有了;你不要去说穿他,暗底下拿个王老爷去挤,那才凶了——意思是假装不知道,只管趁机敲他,他心中有愧,自然是要啥有啥。但黄翠凤完全不带感情,只把利益当唯一目的。可是沈小红那么“冲动”,也不见得纯粹是为了爱情——因为她此时已有了小柳儿。最多不过是有爱情的元素掺和其中,所以无法选择更理智的方案。沈小红“错”就错在这里。如果世上所有聪明出众的女人都是一类,她们的分水岭也无非在此。

病人王莲生王莲生是洋务官员,会说外国话,见识过西方文明与浪漫,所以他谈恋爱也比别人投入,精神上要求也比较高。买来的柔驯、浮表的恩情,并不能满足他,他需要更高层次的、关系心灵的爱情——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这个人本身,那个人也喜欢自己这个人本身。可能王莲生是想找这样的爱情。

我们确实有可能喜欢上一个人本身,或因慧眼灵心,或因猪油蒙了心。这是正常的。但若幻想要求能有一个别人也喜欢我们本身,这好像太自恋了。这是一种病态。但还是正常的病态——所谓亚健康嘛,很多人都是,算不得不正常。而王先生竟想在生意交易的过程中找到——确实病得不轻。

也许他是爱沈小红的——即使沈小红撒起野来形容如鬼怪一般,把他掐得到处是血,见他就没个好脸、没个好话——当然,爱到这个份上,这到底是爱,还是斯德哥尔摩症,或某种“得不到、终难忘”

的心结?很难说清。

王莲生是有鸦片瘾的。还挺重——是一个容易成瘾的人,一个也许从身体到心灵都有病的人。明知道沈小红是闹他、敲他,逼他买全套翡翠首饰,还是着人买了,屁颠屁颠送去;喝得醉昏昏,烧烟都把不准火了,管家问打轿到哪里,还张口就是沈小红家——进了门摇摇晃晃就直往楼上跑,要马上见到她——也不怕摔死——“酒后显真情”,人在喝醉的时候意识大概就是最深层的意识了。所以也有人会借机胡闹妄为……

然而恰恰就是这一次亲睹了沈小红姘戏子,一气之下抢进房间一通乱砸,“……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压发,砸破不会,并无下落。”——还想着这个!而后见有人来,更生猛了,遂随手操一支烟枪,乱打一通(却不敢去打就在近旁的那一对“狗男女”),“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扑翻身向楼板上‘彭彭彭’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莲生认得这后生是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

这时候他还顾惜她的家人。而且她的家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体面人,都是靠他吃饭的——是真的爱她,把她当做自己人了。这一处细节,和那个反复被赏析过的“掉下泪来”有得一拼。

至此,与其说他可以死心了,不如说他可以装作死心了:终于扳回一局——他可能并没有那么在乎,男人迷恋一个女人是可以到这个程度的:戴绿帽也无所谓(过不去的是面子,不是心——特别是那一方是个戏子,会被众人视为顶极至贱)。

现在轮到她伏罪、百般婉解了。而他或“微笑”,或“微微一笑”,或回去跟张蕙贞“叹息一番”,怎么看怎么像有那么一点儿在享受……

她也有被他拿住把柄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是这样被不断地刺激向前的,当然这也蛮符合现代爱情的特征,一如先前他包张蕙贞去刺激她,但这种刺激毕竟是恶性的,终会到不可收拾、后悔莫及的时候。

此前他都干什么去了呢?沈小红说他“左叫一个局,右叫一个局”,当然那是偶尔的——可见这多情之人也是花心之人;在还债的问题上不遵诺言——诚然洪善卿说得有理,客人与倌人局账清了就行了,没有帮倌人还债的义务,那为什么沈小红一闹,把个“不相干”的张蕙贞打上一顿,他就还了呢?看两个女人为他厮打“吃醋”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