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向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通俗小说作家西德尼—谢尔顿致敬。
徐云锋。
楚行画躺在床上,亲人都站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和未死去的。他们都是来参加自己的生日。楚行画是一个风姿优雅的女人,有一张完美的鹅蛋脸型,原本乌黑的披肩发现在已变成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紧紧贴在脑后。
楚行画半靠着枕头,虽然病入膏肓、生命苟延残喘,背脊仍然保持着笔直的姿势,她的体态和她的面孔有着强烈的反差,任何时候,她性格中的张扬的锋芒,都不会被掩盖。就算是她八十岁,生命之烛到了最后的一丝微弱的火焰,也没有改变。
楚行画的眼光透过窗棂,掠过园林内的假山和竹从,天际一片朦胧,那里是海面上的灰云,灰云下方,是平静的海水。
楚行画看着眼前的亲人,心里想着:“真快,真快,我都已经八十岁了。”她看着站立在床角,凝视着自己的潘家钟,脸上流露着关切。还有,高大英俊的志云,正在微笑,这个微笑当年是多么让她心醉,“快了,志云,不需要你等太久。”楚行画真希望志云能看到他们的孪生孙女——那两个漂亮的女孩,一个正靠在墙壁上,心不在焉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另一个蹲在床边眼睛望着楚行画,手紧紧握着奶奶的左手。
别墅里的大厅正在举行酒宴,人们交谈的声音和钢琴音乐隐隐从门缝里传进来。
门轻轻的敲了两声,杨淮安走进来,拿着手机,轻声对着楚行画说道:“市长的电话……”
楚行画微笑着点点头,杨淮安把手机放到楚行画耳边。片刻之后,楚行画对着手机说道:“谢谢,这么忙,还记得我的生日。”
楚行画对着卧室里的家人说道:“你们都出去招呼客人吧。”
靠墙的孙女,马上如释重负,走出门外。杨淮安也搀扶着楚行画的儿子走出门外。楚行画看着儿子的背影,这个曾经想杀掉自己的男人,步履蹒跚,手搭着杨淮安的肩膀,慢慢走远。
门又关上,嘈杂的人声被隔在门外。楚行画看着蹲在床边的孙女,“坐上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孙女顺从的坐到床边,身体倾斜,看着奶奶。
“这是我最后一个生日。”楚行画说道,“楚家以后就靠你了。”
孙女皱着眉头,示意奶奶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楚行画把头朝向床头的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孙女把那个檀木盒拿过来,楚行画接到手上,把檀木盒搁在身前。手颤巍着把檀木盒打开。
里面一块碧绿的翡翠鹿鹤山子,高两寸,长九寸,宽一寸四分。
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是父亲在楚行画出生的那年,请当时最出色的翡翠工匠打磨出来,而这一块翡翠,是一个跟楚家休戚相关的石头。楚行画父亲短暂的一生都和这块石头纠结不清。
楚行画用手摸着这块翡翠,手指尖在翡翠上慢慢掠过,父亲站在面前,父亲的脸庞神色僵硬,几道伤口在脸上交错纵横,只有眼神透露着一丝柔和,楚行画看着檀木盒上父亲上的照片,又看看站在眼前的父亲灵魂,这两张面孔截然不同。这张照片比自己的年龄更长,照片中的父亲白净斯文,嘴唇抿上,微微上翘,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父亲的那略微扭曲的嘴角。
楚行画对着孙女说道:“知道大家私下里说我们家的传闻吗?”
“我们家族的成员有个特殊的本领。”孙女迎合楚行画回答,“我们能看透石头,这也是曾祖父和之所以能赌石发家的缘由。”
“你能看透吗?”楚行画轻声问孙女。
“不能。”孙女微笑着回答。楚行画从孙女谨慎的语气中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从来就不相信这个荒谬的传言。
但是现在,楚行画相信了。
“这个传言是真实存在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楚行画对着孙女说道,这句话,太熟悉了,父亲临死前,也是这样对楚行画如此交代,楚行画对孙女说的话,和父亲当年跟自己所说,一字不差,“我明白了,只有临死前,我才能看到,我父亲也是这样。”
“奶奶……”孙女被楚行画的语言吓住,就如同当年楚行画被父亲吓住一模一样。
楚行画不再说话,看着手中的翡翠,眼光穿透翡翠的外部,直直看到碧绿翡翠的深处一个鸡心大小的湛蓝晶体……谁也不知道那个湛蓝的晶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宝石,如果有人能够冒着巨大的风险,把这块价值连城的翡翠切开,那块水晶的价值,远超翡翠本身百倍。
可是谁会这么做呢。楚行画微笑起来,楚行画看见父亲的灵魂也在做出相同的微笑。
楚行画的父亲叫楚河。
时间在倒流,就像一条回溯的河流,不变的只有那个翡翠,始终那么明净碧绿,柔和温润。直到时间回溯到某个节点,在精巧的小凿子下,翡翠渐渐变成一块不规则的绿色块状,细微的石头粉尘慢慢回到翡翠表面,一点一点填补,直到完全成为一个普通的原石,原石普通的灰色表面,让这块石头看起来丝毫没有特异之处,在石头下方,一个整齐的断面,才能看出来这个石头被人用工具处理过。时间的长河继续慢慢向着起点回淌,另一个相同的普通砾石,有着一模一样的断面,在一个小巧钢锯的切割下,两个普通石头的断面连接起来,丝丝入扣,没有任何的差错……一块完整的茅石放在柔软的绸布之上。这块石头在世间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实在是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民国某年,吉日。
重庆一座老宅内。大厅站立着几十个乡绅和商人,他们静静呆立,看着大厅中央。
楚守正看着绸布上的石头,一个工匠正在用钢锯慢慢切割这块石头。工匠每来回拖动一下,楚守正的心脏随之剧烈搏动一次。钢锯已经嵌入到茅石三分之一的部位。楚守正并没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绿色光芒散射出来。
工匠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向楚守正,慢慢摇头。
“不需要,继续开。”楚守正对着工匠说道。
“哥,停下吧。”站在身后的楚守元对大哥说道,“现在还能值五千大洋。”
楚守正抬起手,摆了摆。
工匠继续切割。钢锯已经切割了茅石的一半。所有人都发出一声叹息。楚守正和他们一样,知道大势已去。
大厅里的气氛凝结,死一般的寂静。
“哥,停手吧。”
楚守正一言不发,眼睛凝视着那块即将完全切开的石头。
旁人已经开始窃窃议论,楚守正听到一句话的时候,心若死灰,“楚家当家的这次真的走眼,楚守正输了。”
茅石终于一分为二,结局已经不再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断面上没有任何水色,甚至连一丝参错的条纹都没有。只有灰扑扑的石面。
楚守正茫然地看向站在身边的楚守元,脸色苍白。楚守元一脸颓丧。楚守正把头转过,死死盯着那两块分开的石头,跪倒在地,双手撑在绸布两边,一滴滴鲜血从楚守正的鼻孔里滴落下来,滴到两块不值一文的砾石上。
楚河从北平匆忙赶回重庆,走到家不远处,就看到门口挂的白幡。叔叔楚守元正站在门口,看见呆若木鸡的楚河,叔侄二人相互对视。
“还来得及送你父亲最后一程。”楚守元招呼下人拿来孝服给麻木的楚河披上。
“不是病重吗?”楚河直到父亲下葬之后,站在坟前,才说出第一句话。
“怕你在路上有闪失。”楚守元说道,“千里迢迢的,不敢告诉你。”
楚河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房间里焚烧纸钱。
“他们不让我去。”母亲低声说道。
楚河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自己在北平念书,突然就得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当自己回到家里,一切都已改变。
楚河默默跪倒母亲身边,陪着母亲,把纸钱一张张放进火盆。
楚守正死后“五七”,楚家大小上下忙碌不堪,仪式的声势不弱于葬礼当天。
楚河把安顿母亲休息,站在床前,对母亲说道:“我不会让楚家成为旁人的笑柄。”
“你父亲希望你念书,不想让你当一个珠宝买卖人。”母亲虚弱的说道。
楚河正要反驳,木门的轻轻敲了两下。
“大少爷,去中厅,老爷们都等着你。”是管家老秦。
楚河对着母亲说道:“妈,你放心,我不会让父亲失望,我会让楚家挺过这一关。”
楚河随着老秦走到中厅,中厅整齐的坐着楚家的族人。坐在最里处的是,楚家另外几房的长辈,靠外的是相对年轻的楚家子侄,这里面楚河有的认识,他们大部分也是重庆的商贾人家,其他不认识的,看样子风尘仆仆,是从成都或是万州、广元、绵阳来的亲属。
楚家是个大家族,同治年间就在成都发迹,楚守正、楚守元的父亲从成都离开,独自在云南做翡翠和珠宝生意,辗转到了重庆安家立业,在重庆珠宝行当,几十年就成为重庆屈指可数的大珠宝商。
到了楚守正和楚守元这一代,楚家如日中天,坊间传言,楚守正继承了他父亲的一个能力,眼睛能透过石头,堪透石头里的物事。所以楚守正和他的父亲一生赌石十数次,从未失手。
但是现在都已经过去,楚守正这次输了,关于楚家的传言,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