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和尚中,有一个人说话的腔调很古怪,他和楚河一样,缅语说得都很生疏,他不是中国人,在他们交谈中,楚河终于明白了,这个人来自日本,他在游说这几个青年,到日本本土接受军事培训,然后时机到来的时候,回到缅甸。剩下来的人,继续在缅甸暗地里经营。
楚河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并未动任何声色。
当潘家钟等人结束了密会,回到自己的村寨。楚河一直闷闷不乐,潘家钟看出来他的犹豫,“你是不是觉得我参与的事情太大了。”潘家钟说道,“你没想到吧,虽然我的力量还比较薄弱,但是只有我和他们有共同的目的。有了他们的帮助,我一定会建立起自己的政权。”
“我在想那个日本人。”楚河说道。
“我和你没必要想那么多。”潘家钟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出生在中国,但我不同,我生下来就在缅甸,我没你的那些顾虑。”
楚河听了,终于看明白,潘家钟的野心远远超过自己。自己终究是个商人子弟,一心念念不忘的是家族恩怨。而潘家钟的理想,早就没有局限在个人的范畴。他要做的事情,远不是自己敢去想的高度。
楚河虽然顾虑很多,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仍旧帮助潘家钟在缅北山区扩大势力,出钱出力,几年下来,潘家钟成为了缅北一股不容忽视的武装力量,手下聚集了上千人。潘家钟的不停的蚕食自己地盘周围的势力,但是他一直没有去和果敢的杨家正面冲突,这个不用楚河提醒,潘家钟知道该怎么做,杨家是他最大的敌人,不到胜券在握,他不会冒失的行动。这一点,也许是潘家钟从楚河身上学习得来。楚河过了这辈子最逍遥的几年,和潘家钟在枪林弹雨的部族冲突中,一次又一次击败其他武装,收编他人的力量,这个过程比做生意更有成就感。如果不是发生了重大的事件,楚河也许要跟着潘家钟在缅北丛林中打一辈子的仗。
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日军占领华北、日军占领上海、日军占领民国首都南京、民国政府撤退大西南,迁都重庆,日军枣宜会战之后,扼守川鄂咽喉宜昌,重庆岌岌可危。
楚河无法再继续陪着潘家钟在缅甸呆下去,向潘家钟告辞,要回重庆。
潘家钟知道楚河是在惦记家人,临行前对着潘家钟说道:“如果重庆也被占领,你就带着家眷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比重庆安全。”
楚河知道潘家钟的意思,在当年的那次密谈之后,潘家钟再也没提起过那个日本人,但是楚河知道,潘家钟和那几个革命者一样,他一定和日本人有联络,只是没有让自己知道而已。兄弟二人,表面上仍旧是同生共死,但是为了这个事情,隐隐有了分歧。只是两人都不愿意挑明而已。
楚河回到重庆的当日,全城就想起了警报,无数市民都在街上奔跑,躲进防空洞。楚河出生入死已久,不愿意和普通人一样躲起来。而是走在街上,看着天空中的日军飞机盘旋,然后投掷炸弹,扬长而去。楚河正看着繁华的山城,被日军空袭,多处房屋燃烧起来。那些还没有躲进防空洞的市民,都惊慌失措的在街道上奔跑,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心中焦急,连忙跑向自己的家里。
家里已经空荡荡的,只有管家一人在守着楚宅。楚河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飞机,这一轮轰炸已经结束,城市里的警报渐渐平息。楚河从管家口中得知,家中所有人都去防空洞躲避去了。接着街上有人在纷纷相告,家附近的一个防空洞被炸弹袭击垮塌,里面几百人都埋在里面。楚河听见这个消息,发了疯似的向那个防空洞跑去,看见身边有无数人,都和自己的方向一样。到了那个防空洞附近,楚河看见很多人都在用手中的一切工具挖掘,一具具尸体抬出来,死者的亲属哭天抢地,一时间,耳边净是哀号。
楚河茫然无措,心里空荡荡的。也操起工具,加入挖掘救人的行列,但是挖了许久,都没看到自己的亲人。地下的死人,彷佛无穷无尽,怎么也挖不完。楚河没看到有人抬出尸体,就过去查看,发现不是自己的家人后,就又去挖掘。现在楚河,非常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时日回来,却偏偏和潘家钟耗在缅甸。
一连挖了好几个小时,楚河累极,瘫坐在废墟上。这时候,他看见几个人快速走到自己的身前。
“楚大哥。”刘志云在人群中看到了楚河,一把把楚河扶起来。
楚河看见刘志云身后站着自己的母亲和陈淑和,陈淑和两只手,各自牵着一个小孩。小孩怯生生的,看见奶奶抱着一个陌生人痛哭,只是愣愣看着。
楚河对刘志云说道:“我把家人交付给你,看来真是没选错人。”
“我那里有半点闪失。”刘志云说道,“不过我们运气也很好。”
陈淑和牵着儿女,和楚河对视。楚河走到她面前,把两个小孩都抱起来,叹一口,向着家里走去。两个小孩看见这个一脸伤疤的汉子,搂住自己。男孩吓得哭起来,女孩虽然也怕的厉害,却不做声,只是盯着楚河的脸看。
这是楚河第一次抱自己的儿子和女儿。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重庆作为战时陪都,成为日军轰炸的主要目标。从长江下游运送来的工业物资源源不断从长江上的船只运送到重庆。国家战乱,面临日军铁骑的侵略,江山丢失大半。但是对于重庆来说,却从一个西南重镇,一跃成为国家的核心。街上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日占区逃来的富商巨贾,国民政府的高级官员,都聚集在这西南一隅。
楚河在这种世态下,不知道觉得高兴,还是悲哀。
刘志云是个很有远见的帮手,他敏锐的遇见到了时局的变化,早早的就在重庆花费不菲,购买了两艘木船,到了日军逼近,物资大撤退的前夕,刘志云找到了重庆巨商卢作孚,用两艘船入股民生公司。在大撤退中,分的民生公司巨额利润。
来自全国的商贾聚集重庆,楚家的珠宝买卖日益兴旺。战时社会混乱,物价飞涨,人人朝不保夕,惶惶度日,珠宝生意比和平时期更加红火。楚河看见刘志云在这一年来,把楚家的产业经营到了自己从未想过的高度。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这是国难财。”一日,楚河在账房里对刘志云说道,“受之有愧。”
“战争迟早有结束的一天。”刘志云说道,“我只是个商人,做自己的本分而已。”
楚河知道自己和刘志云终究不是一路人,也就不再说些什么。
自从回到重庆,楚河看到国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有刘志云打理家族事务,自己整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每日里胡思乱想,年轻时候的想法渐渐升起来。在没有空袭的时候,楚宅上下,井井有条,众人和睦。
楚行书和楚行画两人,也对父亲渐渐熟稔。不再害怕楚河狰狞的面目。楚行书读书聪颖,每日里在房间里念书。而妹妹却不好读书,整日里跟男孩一样,疯的没有边际。楚河也觉得这两兄妹应该换个性格,但是看着楚行书的模样,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而楚行画却不知道遗传自己的哪一点。
楚行书每次看见楚河,都是恭恭敬敬的叫“父亲”。而楚行画,却和平常老百姓一样叫楚河“老汉”,楚河第一次听到就觉得有趣,询问老太太,这丫头是跟谁学的,跟个码头上苦力的女儿一样。
老太太就说这哥哥倒还罢了,就是妹妹每天喜欢跟着刘志云到处跑,他妈也管不住,在码头上接触的人多了,学了些粗鲁的言语,不像个大家闺秀。
楚河对陈淑和也不再是那么冷漠,虽然一直不同房而住,平日见到也会说说家里的琐事。陈淑和能见到一家人团聚,心里想着自己的父亲被楚河逼死,但是楚守正的死,也是自己父亲的一手陷害。这仇恨,不能永远延续下去。一日在楚河喝醉之后,在楚河房间帮楚河擦洗干净扶上床歇息。自己在床边站立良久,就和衣睡到楚河身边。
夜间楚河酒醒,发现陈淑和和衣而卧,躺在自己身边。窗外月光照射进房内,映在陈淑和脸上。楚河第一次注意到,陈淑和容貌端庄。从前自己心里都是仇恨,那里注意得到陈淑和的美丑,现在心里渐渐柔软,才发现自己的妻子的确是个品貌双全的好女人。楚河看了陈淑和良久,心里叹口气,慢慢把衾被盖到陈淑和的身上,盖到胸口处,陈淑和的手把楚河的手腕抓住。两人沉默,楚河内心犹豫不决。陈淑和把楚河的手按在胸前,楚河内心融化,最后终于把陈淑和挽在怀里。
陈淑和默默把衣服解开,楚河说道,“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陈淑和用手掌把楚河嘴捂上,“都过去了。”
楚河终于把身上的重担全部放下,一心一意的过起居家的日子。生意他不用操心,家里有陈淑和打理,也不用自己费心。楚河心宽体胖,日益富态。若不是日军空袭愈演愈烈,楚家的日子,就完美无瑕。终于一日,空袭警报响起,楚家上下早已对空袭习以为常,正在慢慢收拾,准备去防空洞躲避。一枚炮弹正中楚宅的西厢房,顿时火起,慌乱中,那里找得到人去扑救。
楚河清点家人,发现楚行画不知去向。陈淑和疯了一样冲进燃烧中的楚宅寻找女儿。楚河把妻子拉回来。陈淑和仍旧要冲进去,楚河让刘志云拉住陈淑和,自己跑进楚宅,寻找楚行画。老太太看见孙女不见了,儿子又在失火的屋里,看着房檩断落,墙壁倒塌,坐在地上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