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天敏也微笑,语调从容不迫:“你肯定在想,朱燃还没有到要找小拆白的地步。说来说去,我只不过是你约炮的对象。”
“天敏!”我很意外。这种自轻自贱的语气令我很不舒服。“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明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他不依不饶。
“你还是个孩子。”我无奈地说。
“孩子?”他抬起浓眉,在柔光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我的证件就在桌上。你自己去看,我都三十岁了。地球上有哪个国家法律把三十岁的人定义为儿童?”
“可我的儿子今天恰好过十岁生日。”我轻轻抚摸卢天敏的下巴,“不是你的问题。天敏,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九岁。”
我冲卢天敏微笑。三十九岁,这个年龄有多么可怕,他不会懂。任何人,不论男女,不到这个岁数都不会懂。
卢天敏皱起眉头,思索片刻:“要么你带上儿子,我们三个一起走。”
“越说越离谱。”
“我是当真的!你们可以跟我去美国,或者加拿大。喜欢哪里住哪里,多好。”
“那又何必,上海不好吗?”
“可是你在这里不快活。”他闷闷不乐地说,“牵连着我也不能快活。”
我心中一动。这个卢天敏,虽然中文都说不利索,但确实天赋敏锐。更难得的是,他有心把这份敏锐用在我的身上。
我安抚他:“我很快活,尤其是与你在一起的时候。”
“朱燃,生命中什么对你最重要?”
我强忍着不笑出来。在人人为名利奔忙的世道里,除了卢天敏,我真想不出还有哪个男人会和我一本正经地谈论如此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话题。卢天敏的可爱恰在于此。
我想了想,认真回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令小轩健康成长,得享幸福人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卢天敏文绉绉地叹道,我差点儿又笑场。
真的,只有他能令我放轻松。在生活的硬壳重压之下,透出口气来。
“但这毕竟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小轩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人生中什么最重要?”
我沉吟良久,恍惚回到少女时代。年少时,人多少会考虑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但活着活着便忘记了这些。最终,人生好像只剩活下去这唯一的目标。
是啊,我自己的人生要追求什么?
“终归还是爱吧。”
“又是爱。”卢天敏鄙夷地说,“女人口中的爱,无非是以它的名义来控制男人。要求男人为了所谓的爱向她们献名献利,甚至付出生命在所不惜。我认为,爱情是一切女人不劳而获的借口。”
我哈哈大笑。
“我说得不对吗?”
“很对,很对。我就是没想到,你这家伙也会愤世嫉俗。”
卢天敏很好看地撇撇嘴:“我讨厌女人明明自己懒惰,却要把责任推到爱的头上。”
“有些女人的确如此。”我笑着说,“但我所说的爱,并不是指男人单方面的奉献。”
“所以你是难得的,”卢天敏很真诚,“朱燃,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爱?”
“我期待的爱,”我脱口而出,“是有求也有应的,不遗憾、不悲苦的圆满之爱。”我心想,呵这才叫做美梦。
可是卢天敏当真。他点着头说:“这叫做心心相印。”
“是的,心心相映。”
“那么,让我们来实践这种爱。
“什么?”
“说你爱我。”
卢天敏的神情充满期盼,诚恳中混合撒娇的意味,惹人怜爱。 呵他比我小整整九岁。
我竟在和这样年纪的男人谈情说爱?真不可思议。
我伸出双臂抱紧他。年轻男人的腰身富有弹性和力量,像由一根柔韧的钢筋撑起。我想象着,假如能依靠在他身边,自河岸走到海滨,自山顶走到草地,长长远远,没有尽头地走下去……
我看着卢天敏,张开口:“我……”
只吐出半个弱不可闻的音节,心就沉甸甸地直直坠落。我顷刻便明白,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阴森地狱,有人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沉下去、沉下去。我拼命屏住呼吸。
“你怎么了?”
我喘过气来:“没事。”
“你像是要昏过去了。”卢天敏笑,“说一句爱就这么可怕?”
当然他不会懂。卢天敏这种美国出生美国长大,拿英语当母语的香蕉人。对他而言,爱是挂在嘴边的词汇,可以常用常新。而我做不到,我也曾有过自由说爱、畅快求欢的岁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现在的我,是被无形枷锁套得死死的人。
“我完蛋了。”我苦笑着摇头。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你好好想想,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是得想想,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小轩。就在这两天,我突然发现我这个才刚满十岁的儿子,竟然会虚饰地言谈,熟练地表演快乐。我由衷地感到恐惧。
一个人,如果在十岁时都不能真正的快乐,他今后的一生该如何取得幸福?
我从不曾期望我的儿子大富大贵,但我真怕他有朝一日会像今天的我,无能说出一个爱字。
我是该好好想想——
离开这里。从此不再有景雪平的阴影,不再担心景母的侵犯。不需要继续生活在顾风华、简琳,所有这些人的虚伪之中。
抛开这一切,或许我和小轩能开始全新的生活。
或许。
我赶在黎明之前回到家。妆都没卸,倒头便睡。这一觉黑暗如斯,连梦都无处落脚。
是红妹来把我唤醒:“太太,沈小姐来了。”
我从床上直跳起来。“几点了?”竟然一觉睡到午后二时,真夸张。
“糟糕!两点开始钢琴课,小轩在干什么?他午饭吃过了吗?为什么不早叫醒我?秀雯几时到的?”
“我中午之前就到了。”沈秀雯站在我的卧室门口讲话,“是我带你儿子出去吃的午饭,送上生日礼物;并开车准点送他去上钢琴课。景小轩同学还算满意。”
我忙着洗脸刷牙:“很好,很好。钢琴课五点结束,干脆你再去接了他吃晚饭。饭后带他去看场电影,最新的3D动画片。让我好好轻松一天。”
“你气色很不错。”秀雯来到我身后。我看见她从镜子里打量我,目光炯炯。
“昨晚有艳遇?”她这样问。
“我?一个四十岁的离婚女人,还带着个十岁的拖油瓶。如果你是男人,你会不会找我这样的艳遇?”
沈秀雯仍然不错眼珠地盯住我:“你还是很漂亮的,非常有吸引力。”
“哈,大约是回光返照。”我毫不避讳地脱下睡袍,光着身子在衣柜里寻寻觅觅。沈秀雯挑出一件红色长裙递给我:“就这件吧。”
我换上裙子,拢好头发,在秀雯面前转个圈。
“你穿红色最好看,难得你还姓朱。”她评价道。
“你要是男人多好,秀雯,为什么你不是男人?”
“你对男人居然还报有期待?”
沈秀雯讲话一向以刻薄闻名,但她极少对我用到这样的语气,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否对男人仍报有期待,不过任何人只要见到沈秀雯,立刻会明白世间男子对她已失去意义。
沈秀雯只比我稍高一些,体重几乎是我的两倍。她的皮肤白皙,如果光看面孔和五官,依稀还有些娟秀的影子。但常年修剪成超短的发型消弭了仅存的女性气息。不少男人在与沈秀雯电话交谈时,曾被她富有磁性的嗓音所惑,自成一番旖旎的想象。一旦见面,统统溃不成军。沈秀雯对此毫不介意,最初她还会向我提起那些男人的窘态,当成笑资一晒,后来索性也懒得说了。
只有我记得她十七岁时的清纯模样。婉转的秀目和羞涩的神情,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少女应有的可爱沈秀雯样样具备,不缺半分。
如今她已三十九岁,与我同年。沈秀雯成为“女金刚”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她的脾气和体重成正比增长。除了我和小轩之外,几乎无人能与她融洽地相处超过一小时。
与之相对的是,这些年来沈秀雯在经商上还算成功。她从瑞士和美国引进一些高科技的保健品,推销给国内的新贵们。这些人比穷人更加贪生怕死,为了一份永葆健康的幻觉,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沈秀雯欠在性格乖戾,无法与人合作,这么多年来一直单打独斗,限制了生意上的发展。
但也足够了。
沈秀雯在市区置下一套两居室的公寓。一个人住不需太大面积,她更看重交通和生活便利。和我比她算富人。日常开销很大。开的车从帕萨特升级到保时捷卡宴。珠宝华服名牌鞋包,常换常新。钱来得快去得更快,俨然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可是当所有这些物质簇拥在她一人身边时,却越发映衬出她的孤独。
人生真是尴尬。
我决定改变话题,和沈秀雯莫谈男人。
我问:“你送小轩什么生日礼物?”
“全套的湖人队球衫。”
“哇,小轩只怕要认你做母了。”
“倒还不至于。”沈秀雯闷闷地说,“小轩是收买不了的,父行子效。”
话音未落,她和我都呆住。两个人面面相觑,我的脸色肯定惨白,沈秀雯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燃……”
我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我在床沿坐下,将手覆在额头上。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昨天你打电话来时,说你仿佛在机场见到一个熟人,是谁?”
“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沈秀雯的语气更加古怪,“你真的想知道?”
我抬起头:“你等我问……为什么?”我惨然一笑,“不会是景雪平吧?”
沈秀雯张开嘴,似乎惊呆了。半晌才说:“景雪平早死了啊。朱燃,你没事吧?”
“不是他?”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见鬼。”她蹲在我身边,担心地端详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长吁出一口气,“这两天发生些事情,我想歪了。”
我努力调整情绪:“那么,你究竟看见谁了?”
“算了,不值一提。”沈秀雯闭了嘴。我熟知她的脾性,这会儿就算天王老子来审,她也不会再开尊口。
也罢,只要不是我的噩梦就行。
又过了许久,秀雯喃喃地说:“朱燃,这次我在洛杉矶时,去了当地的一个华人教堂。在那里我听了布道,也试着祷告,觉得内心安宁。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读读经,不至于过多纠结在自私的痛苦中。”
“我自私?”
“是的,朱燃,你活得太自私。”
沈秀雯走了。许是内心空虚的缘故,这两年她自称信奉基督,常常把圣经挂在嘴边。不过性格更加乖戾,男人吃得消才怪。我怀疑耶稣也未必吃得消。
我自己去接小轩下课,带他出去吃晚饭看电影,十点钟安顿他睡下。直到这时我才能坐到电脑前,把明天的工作重新梳理一遍。凌晨两点看完资料,临睡前我给助理白璐打电话,安排她明天早晨来我家,送小轩上学并且替我打听些情况。本来,我是想请沈秀雯帮忙的。
白璐新入职才一个月。据顾风华说是投资方的关系户。为了拉拢投资方,特意给她在公司里安排个位置。
“纯粹卖个人情。”顾风华嘱咐我。不必让她干什么活,养着就行了。实际上也没法给她布置工作。这女孩几乎什么都不会。连张像样的文凭都拿不出来。因为顾风华最信任我,就把白璐放在我身边当助理。一个月过去,尽管英文、电脑这些基本技能一概欠奉,白璐却展现出了一大优点——服从。无论我叫她做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泡咖啡买茶点,或者干脆忘了吩咐让她干坐上大半天,她都毫无怨言。倒是令我暗暗称奇。
所以这回情势所迫,我想到了白璐。她的沉稳态度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且不用担心她去八卦,因为白璐在公司基本是个局外人。
果然,凌晨两点接到上司电话,这女孩仍然一口应承,并不多说半个字。搁下电话时我想,假如所有的人际关系都这么简单,生活无疑会容易许多。可惜这是空想。从古至今,聪明人发明了各式各样的法律、条文、制度,但总有些关系不在可控范围之内。比如情侣、比如朋友,甚至父母子女,你把法则写到成千上万条也没用。该闹的不该闹的,还不是统统闹得血肉横飞、死去活来。
沈秀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她爱我,也恨我。这么多年来,她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既像岿然伫立的定海神针,也像分秒嘀嗒的定时炸弹。或许,这种勉力维持的平衡终于要打破了吧。
我上好闹钟,吞了安眠药睡觉。迷糊中我想,来吧,都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又回到了十八岁。
大学一年级的校园里,我与沈秀雯在绿意森森的树荫下漫步。那时她就微胖,婴儿肥的脸蛋好像鲜嫩的苹果,我时常忍不住去掐。
秀雯呼痛,我就把自己的面颊凑过去:“给你,给你掐。”
她不掐,她咬回来。
我们抱着笑作一团。
“呀,来不及了!”秀雯看着手表叫起来。
我不以为然:“那个顾风华有什么可看?”
沈秀雯涨红了脸:“我就是想见识见识,你们学校这个名震四方的大帅哥主席的样子嘛。”
“那么……”我朝她点头,“我们跑着去!快跑!”
我素来苗条,纤腰一握,纱裙随着脚步飘扬。沈秀雯在后面紧追,我们跑上小山坡,踩过碎石子铺就的小径。细草从碎石下探出来,被我们踏得簌簌作响。
小径上的人纷纷让开,山坡下男生们一个个伸长脖子,驻足而观。夏日里的双份美丽。光影在发迹上跃动,彩蝶在树叶间翩跹。十八岁的我很是得意。
结果得意忘形。
扑通!我摔倒了。膝头顿时青紫一片。沈秀雯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搀我。
“住手!”我大喝,脚踝痛得钻心,“不行,我站不起来。”
一双手伸到我眼前。我抬头,是个男生,戴副眼镜,其貌不扬。这校园里最盛产的类型。
他显然想提供帮助,但一接触我的眼神,立即瑟缩。
“哎,你还不快帮个手!”秀雯冲他嚷。面对这种男生,似乎每个女生都喜欢嚷。
他小心地扶起我,两只手心湿滑。我又疼痛,又窘迫,又好笑。
我对沈秀雯说:“你自己去看顾主席吧,我不能陪你了。”
“啊,我不敢自己去的。朱燃……”
我真生气了,我没摔成残废就谢天谢地,她沈秀雯还要我陪她去追星。
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我可以送你去会场。”
我与秀雯一齐转身,瞪住这个大概是鼓起了吃奶勇气的男生,以及他身边那架自行车。
任何时代男人都需要一个座驾。古时有白马、步辇,我读书的年代是自行车,今天则变成雷克萨斯、梅塞德斯、劳斯莱斯……
他们永远需要有件工具,把女人载回家去。
我上了景雪平的自行车,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寒假前的一个晚上,沈秀雯和我钻在一个被窝里。她高考失败,读的是一所专科学校。从老师到学生都敷衍了事,早早地就放了假。她按惯例跑来我宿舍,天天与我同吃同睡。
我还在复习迎考中,看了一天的书实在困倦。沈秀雯絮絮叨叨的话音,我只觉越来越飘渺。正要盹着,突然她哭起来。
这下子我清醒了。
“秀雯?什么事?”
她抽泣着搂住我:“朱燃,朱燃,我就要失去你了。”
我的老天!这是要现场上映言情片吗?我忙问:“喂喂,你发什么痴?”
“你爱上别人,就不会再爱我了,呜呜……”
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我爱上谁了?”
“景雪平。”
“他?!”
怎么可能?没错景雪平在追求我。自那日坡下相遇后,此君天天骑个脚踏车跟东跟西,但我从未多看他一眼。我就算要爱上谁,也轮不到景雪平。那时期追求我的人很不少,甚至学生会主席顾风华对我青眼有加,主动约我观摩他主持的辩论大赛。
奇哉怪也,沈秀雯居然认为我爱上景雪平!
啊哈,我灵光乍现。沈秀雯肯定是担心我和顾风华好上,她再没有机会,所以故意把景雪平栽赃到我头上。
真亏她想得出来。
沈秀雯想错了。当时我既没有爱上景雪平,更没有爱上顾风华。
那时我青春貌美,花开正艳。那时我父母健在,朋友常伴。那时我拥有亲情与友情;最重要的是,有对爱情无比绮丽的幻想。
我充满信心地憧憬着,把我的爱献给最能与之相配的人。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人生疏忽一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