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嫉妒,而是恐慌。从沈秀雯叙述中,我鲜明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压力。那席卷一切的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时候终于到了。我战战兢兢地走过铁桥。沈秀雯小心地搀扶我,一路上体贴地问东问西。她不停地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企图掩饰她的紧张。
她也感知到什么了吗?
会面约在靠近铁桥的咖啡馆。因为那是他们的初识之地。
沈秀雯羞涩地解释:“他喜欢来这里喝咖啡,可以看得到铁桥。 他特别喜欢那座桥。”
我猛地止步。
“怎么了?”
我的脸色肯定煞白。
“啊,没什么。”我重新迈开步子。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我别无选择,只能前行。
我们走进咖啡馆。
“你好,我就是成墨缘。”
男人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
要握手吗?我迟疑。他礼貌地微笑着,等待着。我看得很清楚,从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困惑。我也微笑,伸出手去。
怕什么,握个手而已。
“认识你很高兴,秀雯时时提起你。”
他拉开椅子照顾我坐下。沈秀雯说得没错,成墨缘风度绝佳,一举一动都讨人喜欢。我的意思是——讨我喜欢。
沈秀雯坐到他的身边,我像审判官似地坐在他俩对面。成墨缘好像有一点点紧张。沈秀雯倒彻底放松下来。她对成的依恋和信赖溢于言表,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寰宇升平了。
“我就是朱燃。”我对他说。
“知道。秀雯早就介绍过,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成墨缘微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很明显。沈秀雯说他四十五岁,那么他的外貌和年龄很相称。呵我不是说他显老,而是他的体态、相貌、言谈、举止,所有这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四十五岁的成墨缘,把男人的成熟诠释得太完美,他的魅力无法形容。
他的魅力根本不是沈秀雯之流能够领略的。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主动与我攀谈。
“是么?”
“听秀雯的描述,还有你的名字,我把你联想成一个外向的人。”
“外向?”
“我的意思是说,主动型的……啊不,请原谅我的中文。”他笑着摇头,“你的名字很特别。燃,这个字听上去很热烈,充满力量。”
我看着听着,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我是有力量,但我全部的力量都用来克制自己,我再无力气与他对答。
沈秀雯插嘴:“墨缘,你是不知道,自从怀孕以后,朱燃就变得安静多了。真的,都说女人当了妈妈就会彻底改变。我现在算信了。”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假如没有我在面前,她肯定会扑进他的怀抱里。我能想象那种温暖。就在刚才,仅仅一握手的瞬间,那份充沛的安全感就涌入我的掌中。
我心凄凉。
朱燃就要当妈妈了。沈秀雯真能点醒人。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
“哦?”他正在给我倒茶,稍扬一扬眉。
“墨缘,很有意境。成先生必定出身书香人家吧?墨缘,是指与文墨有缘,还是因文墨结缘呢?”
“我的父母都是生意人。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大约是他们请有学问的朋友起的。具体涵义嘛,我从没问过。”
“我倒很好奇,成先生有机会问一问吧。”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的父母都已过世多年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我们继续喝茶、咖啡,闲聊。气氛却变了。成墨缘对我彬彬有礼,却再没有“主动地”与我交谈。换句话说,他和我拉开了距离。
不知何时我已得罪了成墨缘,或是引起了他的警惕。
会面结束时,一个计划最终在我心中成型。沈秀雯和成墨缘不可以有未来,否则这一生我都要在他们面前伪装自己,压抑自己。
我已经活得太委屈,怎可再雪上加霜。
况且我有充足的理由。我是为了拯救好友,不要落入别有用心者的圈套。
我成功地实施了计划。两周后,成墨缘离开上海,从此音讯杳然。他走了一个月之后,沈秀雯割腕自杀,又被救活。整整半年里,沈秀雯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无节制地吃喝,滥用药物,随之迅速发胖,容貌尽毁。此后虽然重新振作起来,并创立了自己的事业,但我们都明白,那只是可悲的移情。沈秀雯已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谁能想到,成墨缘又回来了。
整整十年已逝,他在此时出现,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沈秀雯的话——他就是他,他是成墨缘。
她在指控我当年的行为。这些年来,沈秀雯对我的怀疑和痛恨,就像无时无刻奔涌在地心深处的岩浆,随着成墨缘的突然出现,终于爆发出来。此时此刻,即使她举着刀来杀我,我也不会惊奇。
我强撑起剧痛的额头——因果报应终有时。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平静下来。镜子都有两面。美与丑,善与恶,福与祸,总在悄然转换。
沈秀雯是再也指望不上了。这样也好,从此互不相欠。
怀旧区里人人渐渐多起来。露天圆桌一张接一张被客人占据。人人的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好像都活得很有意思。
快到放学时间了,我该去接小轩。
我对着后视镜理一理头发,又抹上口红,气色好看了很多。人生其实很简单。千千万万种打击和痛苦,只要一条理由就足够让你坚持下去。我发动车子,往小轩的学校开去。方向盘把得稳稳的。我是一个母亲。没得选择。
在校门口,我与简琳不期而遇。她是来接多多的。在等孩子们放学的几分钟里,我们随意交谈几句。
“朱燃,你们最近很忙啊?”简琳抱怨,“老顾天天早出晚归的,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
“融资到了关键时刻。老顾很辛苦的。”
“也是……”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个劲打转,“你的脸色也不好。唉,都别累垮了才好。工作要紧,身体更要紧啊。”
“没事。我和老顾都是劳碌命。再说忙在一起,也是开心的。”
我这样答着,眼看简琳的神色阴晴变换,心中泛起恶毒的满足感。人人打击我,偶尔我也可以打击别人。
其实毫无必要。
简琳说:“也不会白忙。融资成功的话,朱燃,你可发财了。”
“发财?”
“是啊,听说老顾给了你许多股份。”
我警觉:“是老顾告诉你的?”
简琳讪讪一笑:“老顾哪里跟我谈公事?不过这种事情嘛,大家心里都清楚。景……呃,你是老顾的左膀右臂,他若亏待你,我也不会答应。”
我没有听过比这更言不由衷的话。
我做出一副光明正大的表情:“公司设了股份池,高管人人有份。再说股份也不能随时折现,纸上富贵而已。”
“也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
回家的路上小轩一直在滔滔不绝。重返学校似乎令他很兴奋。我除了感到欣慰之外,小轩说的什么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和简琳的交谈提醒了我。趁着融资尚未落定,我必须尽快逼顾风华答应兑现股份。一般情况下,我只有在公司被收购或者上市的时候,才可以抛出名下的股份。但我等不及了。我决定要求顾风华买下我手上的股份。在目前的形势下,我有和他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些股份只要能换成现金,办移民肯定够了。
景雪平一定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一抬头,他果然又坐在老位置上。背后是窗外的夜色,斑斓而凄迷。
我怒气冲冲地质问:“简琳怎么知道股份的事情?是不是你也曾对她说过什么?景雪平,你还有哪些招数,不如统统使出来。”
他沉默。
我兀自喋喋不休:“景雪平,我就要带着小轩离开了。无论你想怎么报复我,都不可能成功。你别想摧毁我。”
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以目光为钉,将我钉死在墙上。
我悚然惊醒。猛一睁眼,那个身形便如水中倒影,瞬间破碎,消逝。房中只我一人。
奇怪,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过去看影视剧,总笑敌对双方在最后决战前说个不停,怎么也不肯干干脆脆地开打,即刻分出胜负。今天突然发觉,这或许是有道理的。
彼此间纠缠太深,无论爱或恨,到最后谁也离不开谁。毕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一旦失去了这个视你最重的人,生命中便只剩下寂寞了。
我心神不宁。
卢天敏的电话来了。真是神出鬼没。这家伙比任何神鬼还要飘逸。借用小轩的词汇,卢天敏就像活在异次元。
“天敏,”我接起电话就说,“什么时候也给我开启时光隧道?”
“唔?”
我忙笑:“没事,我瞎说的。”这个时候,只有卢天敏还能令我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笑到一半,又觉得太不真实。
卢天敏懒洋洋地问:“你还是不肯考虑第一个选项吗?”
“第一个选项?什么?”我认真思索,“是不是投资澳洲房产?”
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算了。”他低声说。
我的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怅怅的感觉。披挂全身的盔甲装备纷纷脱落,太累了。就一小会儿,我想,就让我有这么一小会儿,不设防地裸呈自己,如同那些夜晚仰卧在他身下。至少,卢天敏不会伤害我,我坚信。
“朱燃,我已经整理了两个方案出来,马上发到你邮箱里。各有利弊,你按自己的心意选择吧。尽快做出决定,我就帮你办理。”
这番话说得太职业,和卢天敏平时的口吻迥异。我还真不太习惯。
“好。”我说,“谢谢你,天敏。我会尽快决定。”
“你要准备好一大笔钱。”
“多少?”
“第一个方案多点,第二个少点。但差别不大,至少五百万人民币吧。”
——五百万。
“行吗?”
“没问题。”我清一清嗓子,“你早给我打过招呼了,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我等你消息。”
“再见。”我说。
“再见。”
……电话并没有断,因为谁都不挂机。
“天敏?
“朱燃小姐,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服务。”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这家伙吃错药了,怎么突然阴阳怪气的?
“我没什么意思。”
“卢天敏!”我叫起来,“你把话讲讲清楚,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他赌气似地沉默着,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你那么有钱……”
我张大嘴,他就为了这个不高兴?
“你是富婆,我很不喜欢这点。我没钱,帮不上你的忙,我更讨厌这点。”卢天敏压低声音说话,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涩涩的腔调。极像撒娇的孩童。
我真的感动了:“谁说你帮不上忙的?傻瓜,你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
“真的?”
“真的。”
其实卢天敏已提供给我最方便的选项,只不过我没有接受。现在他发觉我有钱,进一步联想到我嫌他穷才拒绝他的求婚,自尊心大大地受损了。他身上有很天真的一面,但一点儿都不愚蠢。卢天敏只是活得太顺遂,无法理解我步步为营的人生。他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问:人有必要活得这么累吗?
所以,卢天敏不适合我。
我打开卢天敏发来的邮件,一条一条研究移民的预备条件,注意事项,准则……我一目十行,似乎都看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理解。我无法控制心神的激荡。思绪在蓝天白云和大海间飞舞,拒绝返回大地,重拾千钧的负荷。
只需要五百万!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个数字。
我决定先给顾风华打个电话,探探他的口气。
他接起来:“朱燃,你总算想起我了。”听上去颇为不悦。
不怪他,最近我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公司里。当然也不排除顾风华在扭捏作态,他常以这种先发制人的方式控制下属,仿佛你是天生欠他的。我不吃他这一套。
“老顾,梁宏志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个啊……你等等,我去书房讲。”我听到他一路磕磕碰碰,想象着简琳坐在沙发上,对他侧目而视。简琳有一位在市里任要职的伯伯,当初顾风华就是因为这个和她结婚,他的生意也是靠着这层关系起步。这些年来顾风华好歹混成大半个成功人士,却没闹出过什么像样的绯闻,外人以为简琳御夫有术,其实是顾风华没这个胆子。
他的事业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大厦,时刻离不开简琳娘家的支持。世人常觉得成功者可以随心所欲,其实他们的羁绊更多,更加身不由己。
简琳把我视为假想敌,是百无聊赖的消遣。顾风华还在某种程度上纵容她。这对夫妻令我打心底里感到厌恶。
“好了。”顾风华大概阖上了书房的门,“梁宏志这几天很沉闷,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咱们把他吓住了?”
“但愿如此吧。”
我开门见山:“老顾,我最近亟需用钱。我要求提前……”
没等说完,顾风华就打断我:“朱燃,我明白、我明白。只要融资落实,什么都好说。”
“我要立即兑现全部股份。”
“这……”
“融资一完成就要。”我才不管他为难不为难,“老顾,你要是有困难,融资的事我就不能全力以赴了。”
顾风华阴阴地说:“这是乘人之危吗?”
“你说我乘什么危?”我大怒,“顾风华,我去找梁宏志可是拼了性命的!假如纪春茂失踪真是梁宏志干的,那他就是个恶魔!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也没那么严重吧。”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因为只有景雪平知道纪春茂失踪的真相,你去更有说服力啊。”顾风华干笑两声,“我躲在后面,咱们都有个退路。”
我沉默几秒:“老顾,既然你是这个态度,不如我现在就撤出吧。”
“别啊!”顾风华夸张地叫起来,“你看看,就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我要兑现股份。”我坚持。
顾风华咳嗽了好几声,终于答道:“行吧。”
世道便是如此,只要你够狠,别人就低头。
我轻轻放开手机上的录音键。顾风华不是傻瓜,应该会兑现承诺。
他又怎肯轻易输了这一局?挂机前顾风华要求我,明天上午必须参加和投资方的洽谈。
他解释说,“明天他们的大老板要出场。”
“哦?”我想起白璐的那档子事,“此人声望赫赫,倒想见识见识。”
顾风华道:“也许是我们误会了。据说之前人家不出面,一则时机未成熟;二则因为身体不好。总而言之,明天上午的会晤极为关键,要尽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最后关头了,主观判断的成分往往起决定作用。”听上去,他还在为我阻止白璐“献身”而耿耿于怀。
“好在之前的审查均已通过,现在无非是讨价还价。”
我故意说:“讨价还价你在行。”
顾风华笑了几声,挂断电话。
呵一个风传为老色魔的富豪。何惧之有。我踌躇满志地想,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奔向新生活。我以为这一夜会睡得很安稳,然事与愿违。
又是那座铁桥。暗夜星光,撒在曲折蜿蜒的河面上。上锁的铁门不知何时打开,有人在桥头等待。我奔过去。
是卢天敏。他无邪的笑脸在月光下格外明朗,宛如一览无余的美景。
“朱燃,”他向我招手呢,“快来,我带你去新世界。”
我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身轻盈。我简直是飞上了桥头。
咦,卢天敏不见了?
就在原先他站立的地方,换成了另外一个身影。
我的心沉下来,又莫名的安宁。仿佛期盼了太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兴奋感消失了。只有一步一步,缓缓地、沉着地走过去。
成墨缘仍是今晨我在细雨中见到的打扮。长风衣,腰间束带。看见我,他把双手从衣袋中取出,向我微笑。
我努力镇静自己,等着眼眶间的湿意散去,方才走上前:“你终于来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说:“我等了很久。”
他凝视我:“但愿现在还不算晚。”
“不晚。”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低下头,把脸埋到他的胸前。顺势展开双臂,紧紧地环绕他的腰。无可名状的温暖,仿佛一生就此安乐。
我闭上眼睛……
“终归还是晚了。”
浑身的血骤然凝冻——谁?
我抬起头。景雪平!怎么是他?怎么是他!
我用力甩开双臂,向后连退几步。后背已经抵到栏杆上,铁的冰冷直刺皮肤。
景雪平看着我,慢慢咧开嘴。他居然在笑!
我从没见过这样恐怖的笑。他的嘴越裂越大,黑黢黢地变成无底深渊,要将我吸。
“来吧,这里才是你的新世界……”从深渊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惊恐万状地狂喊,拼命抵抗那股强悍的吸力。铁桥在我脚下剧烈摇晃,发出巨响。景雪平的躯体突然爆裂开。血肉横飞,残肢的碎片迸射到空中,又燃烧着落下。铁桥的尽头,那片荒地上的杂草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很快就卷上铁桥。我已走投无路。
只有桥下,一泓深邃的黑色河水尚未被火淹没。我绝望地嘶吼一声,纵身跃出。
……我醒来了,全身被冷汗浸透。
噩梦中的场景依旧鲜明,漆黑的室内处处跳动着火红的影子。我挣扎着扭亮台灯,靠在枕上喘息。好久好久,都无法完全平息下来。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精神崩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