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生想着想着,酒劲慢慢涌了上来,不觉有些昏昏欲睡,忙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吃痛下又清醒起来。又想:“他约我去干什么呢?想必是他也喜欢交朋友,我们一老一少做个忘年之交倒也不错。听口音他不像是本地人,来大理究竟有什么事呢?”正想间听得有人轻轻敲了几下窗子,林凤生轻声问道:“谁呀?”
梅若雪的声音在窗外道:“表哥,是我。”
林凤生道:“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
梅若雪嘻嘻一笑,道:“你不也没睡么。差不多子时啦,我们快走吧。”
林凤生走到窗前,愕然道:“你要去哪?”
梅若雪道:“去见那个老伯伯啊,你忘了么,他约我们今晚子时在后山相会。”
林凤生见她爱凑热闹的性子始终不改,竟把老丐约自己一个人说成是约我们两个人,不由得迟疑道:“你也去么?只怕人家要不高兴的。”
梅若雪道:“老伯伯昨天还夸我说‘这女娃子很好’,他既然说我很好,见到我又怎会不高兴?”当时老丐说的是“这女娃子不坏”,竟又被她牵强附会的说成是“这女娃子很好”。
林凤生无奈,只得道:“你要去也无不可,只是不能再胡闹了。”
梅若雪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高兴的道:“我不胡闹,我还偷偷藏了两壶新酒呢,我们带去请老伯伯喝。”
林凤生轻轻推开窗子,从窗口慢慢爬了出来。两人一人提了一只酒葫芦,蹑手蹑脚的出了后门,径自快步上山。
此时月白风清,万籁俱静,站在山腰回望远处,却是万家灯火,喧嚣不息,林凤生胸中说不出的舒畅。
梅若雪指着山下道:“表哥快看,人们在放水灯祭河神了。”
只见城外的小河上烛影摇曳,星星点点,千万盏灯随水流动,绕城向东而去,连成一条绮丽的光弧,恍如天上银河落入人间。林凤生初见如此奇景,不由得神为之夺,久久不肯离去。
梅若雪道:“这是为了讨河神欢喜,保佑本境风调雨顺,却不是放来给人看的。我们快走吧,莫让老伯伯久等。”
林凤生点头称是,道:“你说他会在哪里等我们呢?”梅若雪道:“后山上就数爹爹的墓地景致最好,地势也最为平缓,如果是我便在那里等。”
林凤生觉得有理,便道:“那我们这便去吧,就算那老人家不在那里,我俩陪姑父喝一会儿酒也是好的。”当下加快脚步,径往梅云庭墓地去。
两人穿过小竹林,梅若雪隐隐听得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忙拉住林凤生悄声道:“你听,前面有人在说话,我们悄悄的过去,瞧瞧是谁。”
林凤生点点头,心道:难道老人家还约了别的人一起来,是了,定是他说要等的那个人。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近,掩在一块山石之后,探首朝墓地张望。
月光下看得分明,梅云庭墓前坐着一人,一身仆人打扮,手里拿着一把酒壶和一只酒杯,背对月光看不清面容。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林凤生和梅若雪都颇感诧异,均想:“此人好生眼熟,却不知是谁。刚才明明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怎么只有一个人?哦,是了,定是他在自言自语。”也不急于上前招呼,想看看他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只听那人自语道:“梅兄,这么久没来看你,你不怪我吧。”听他说话的语气也是颇觉耳熟。他倒了一杯酒洒在墓前,头颈向后一仰,自己也饮了一杯,又道:“你在那边过的好么?没人陪你练剑拆招,可寂寞得很吧。”说着微微侧过脸来,两人看见他的面貌更是惊奇,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梅家的老仆陈伯。
梅若雪心道:“原来是他呀,难怪看上去有些眼熟。这人真是老糊涂了,半夜三更不睡觉,却来对着爹爹的坟墓说一些奇怪的话。”
陈伯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剑来,剑尖斜指地下,作了个请手,道:“来来来,老弟陪你拆上几招。”说罢剑随身走,挽出朵朵剑花,径自练起剑来。
梅若雪见他剑法严谨,神形兼备,俨然是个剑术行家,不由得由诧异转为震惊。林凤生心道:“这陈伯是个好仆人,想是他想念故主,时逢佳节难以自抑,是以才深夜来姑父墓前饮酒遣怀。”
但见他剑招绵绵,层出不穷,一口气演了上百招剑法,这才收势站定,吐出一口长气复又在墓前坐下。梅若雪越看越是震惊,暗自道:“陈伯到底是什么人?我原以为他只是个拖沓散漫的糟老头子,哪知他不但会武功,而且剑法还如此高明,在我见过的人之中除了爹爹便算他最为了得了。这当真是深藏不露,人不可貌相啊。”
只见他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干,说道:“梅兄,你素来不喜饮酒,老弟便也不勉强你。只是我这嗜酒如命的毛病是改不掉啦。”摇头叹了口气,接着道:“多谢你当年剑下留情,还让我托庇在府上,得以苟且偷安了这么多年。我本当一辈子服侍夫人和小姐的,只是大对头现下已寻到了大理,我能否活过今晚尚未可知,你对我的大恩大德,姓褚的只怕唯有来生再报了。”说完这几句话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一连饮了三杯酒。
两人听到这里都是一惊,相互对望了一眼,心里砰砰直跳。林凤生心道:“原来他姓褚,根本不是姓陈,他是为了躲避仇家才甘心到姑姑家为仆的。也不知道他的对头是什么人,听口气他对这个对头着实忌惮。”
梅若雪也暗道:“原来他果然是个武林中人,不过爹爹当年既肯收留他,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别人要来跟他为难便是不把我们梅家放在眼里,我可不能坐视不管。”当下打定主意,只待陈伯的对头一来,便即拔剑相助。
只听他又道:“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别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可又有谁能想得到我竟做了‘剑中圣手’梅大侠的仆人,在天南逍遥快活、乐得清闲,哈哈哈,老天爷待我真是不薄啊。”起身走到一座坟墓前,抚摸着墓碑,怅然道:“侠士褚青云之墓,哈哈,侠士,我算什么狗屁侠士?不过是个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罢了。”说到这里眼中竟然流下泪来,脸色甚是凄惨。
林凤生和梅若雪更是大惊,均想:“原来他便是谢大哥所说的那个昆仑派的褚青云,他当年并没有死,这座坟竟然是假的。”
果然听得他又道:“梅兄,当年你故意造了这座空坟,瞒过了我仇家的耳目,让老弟我得以安生,甚至连夫人也瞒过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既然我并没有真的死了,这江湖上的仇怨终究是逃不过的。”伸手抹了一把鼻涕,接着道:“我躲了这么多年,可对头还是放我不过,我也不想再躲下去啦,决意今晚便与对头痛痛快快的周旋一番。侥幸得胜固然是好,如若不敌身死,追随你于地下也就是了。”
两人听他说的动情,也不禁有泫然之感。梅若雪听得他对父亲如此敬重,相助之心更坚。
夜鸟哀啼,清风拂面,林凤生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已近子夜时分,仍是不见老丐前来,不由得有些焦躁,心道:“怎的那老人家还不来,难道他竟将今晚的约定忘了?不会的,定是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正在此时,小竹林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来得好快,杂而不乱,倾刻间便已近在耳畔。林凤生心中一喜,只道是老丐前来赴约,便欲现身相见。梅若雪见他身子微动,便已猜到他的心意,伸手在他肩头一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头指了指外面的空地。
林凤生伏低身子一看,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只见空气的西北南三个角上各站着一人,都是身穿白袍、背负长剑,隐然对褚青云形成合围之势,其中并无老丐在内。三人与梅若雪和林凤生藏身的大石相距颇远,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面目,但个个颌下有须,看年纪当与褚青云不相上下。
只听得南面那人道:“褚师弟,十多年不见,别来无恙罢?”
褚青云并不答话,缓缓走到梅云庭墓前,歉然道:“梅兄,你别见怪,我的三位师兄弟一起找我来啦,却也不是有意打扰你的清静。”顿了顿又道:“十八年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也罢,大家便在今晚痛痛快快做个了断吧。”挺了挺身子,顿时豪气勃发,再无半点先前的萎靡之态,便如换了个人一般。
西面一人森然道:“三师兄,十几年前我便疑心你并没有死,你果然还活着。这十多年来可想煞小弟了。”他嘴上说得好听,神态间却殊无半点亲热之意。站在北面之人一言不发,只是在旁嘿嘿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