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飞晚上在办公室加班。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这刺耳的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拿起来,听到一个微弱而沮丧的声音:“王科长,我是君梅……”
“黄小姐?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我被人打劫了。”
什么?打劫?王克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你现在人在哪儿?安全吗?受伤了吗?”他牢牢抓着听筒问。
“我在剑河路和乌木路那里,借老船长酒吧里的电话给你打的。我的钱包没了,您能过来接我吗?”
“好,你等在那里不要乱跑,我马上到!”王克飞丢下听筒,拿起外套就奔了出去。
王克飞曾经很熟悉老船长酒吧所在的这一带。那里以前是公共租界,开了不少招揽外国大兵的西洋酒吧和西餐厅。他记忆中的老船长酒吧,老板唐尼是洋人,室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除了水手外,还有不少打扮妖娆的陪酒女,她们和大兵们坐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搂搂抱抱。
一想到黄君梅一个人待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克飞十分焦虑。一个选美小姐已经出了事,可千万不要再有第二个出意外。他一边想着,一边以更快的速度赶往目的地。
王克飞老远就看到了老船长酒吧。这是一间民居改造的平房,铁窗框,小格子玻璃窗。白粉外墙上粉刷的那几个黑色英文词“coldbeer”“brownie”已经快脱落了。在水手们纷纷离开后,店主大概更希望招揽中国客人,于是又写上了歪歪扭扭的中文字:啤酒、巧克力蛋糕。
王克飞冲进了酒吧。
酒吧内空气闷热,只有几盏大吊扇在工作,灯光依然昏暗,烟雾依然缭绕。站在吧台背后的老板唐尼老了,但依然是个混混的模样。他穿一件白色汗背心,露出两臂的文身。
墙上多了一个飞镖盘和一些彩色木雕。酒吧里中国人和洋人都有,年轻女子很少。水手们走了以后,那些陪酒女郎也渐渐散去改行了。几张桌前都只有男人们自己在喝酒。
王克飞在酒吧中奔跑环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坐在角落卡座上的黄君梅,正托着下巴发怔,手边有一杯棕色的酒。
人还在就好。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向黄君梅时,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劲。黄君梅似乎情绪低落,和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
“黄小姐没事吧?”王克飞走到她面前,问。
“现在没事了,”黄君梅抬起头,眼睛里仿佛含着泪光,“您到得可真快啊。”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半拍,好像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王克飞问。
“我走到黑巷子里时,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蹿出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抢了我的钱包就跑。我追了几步,脚还崴了。”黄君梅说着,俯下身,伸出一只手去揉自己的右脚脚踝。
王克飞顺着黄君梅的手往下看,并没有看到受伤或者红肿,倒是注意到肉色丝袜包裹的小腿笔直匀称。
“黄小姐受惊了。还好只是丢了钱,人没事。下次可千万不要追了,”王克飞向黄君梅伸出一只手,试图搀扶她,“现在,我送黄小姐回家吧。”
“我现在不想回去……”黄君梅回答。
“为什么?”
“您先陪我坐一会儿行吗?”黄君梅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克飞。
黄君梅一反常态,不再咄咄逼人,反倒让王克飞有些不适应。他略有些局促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
“我是和朋友出来玩的,走到这里喝了两杯后他们还要去跳舞,我不想去了。他们离开后,我正打算找一辆的士,就遇到劫匪了。”
王克飞在心底琢磨着这打劫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总是提醒自己对这女孩说的话多一个心眼。
“黄太太知道你在外面吗?”王克飞问。
“她以为我在房间睡觉呢,所以我也不敢打电话回家。”
“小陈这家伙呢?”
“他啊?我告诉他说我今天感冒了,不会出去,就把他打发回家了。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主要任务可不是保护我,而是来监视我的。他肯定会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向你和黄太太汇报。”
“黄小姐不怕我向黄太太打小报告?”
黄君梅淡淡一笑,长睫毛扑闪了一下:“王科长,你会吗?”
王克飞躲避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回答:“最近治安很乱,黄小姐不应该再冒险了。你若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啊。”
沉默了一会儿后,黄君梅突然幽幽地问道:“王探长……您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爱情其实是幻觉?”
王克飞不置可否。
黄君梅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上的水汽,说道:“我们每个人爱上的多半是自己脑海中想象的那个人,就像湖中的倒影,和真实站在岸上的那个人不一定有什么关系。所以失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那个人--那个人其实从没有成为你的一部分--而是要打破你自己营造的完美幻觉……”
王克飞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她失恋了吗?可是和谁呢?那个熊医生呢?
“您有这样的感觉吗?”黄君梅又问。
王克飞回想起与萧梦一起生活八年的点点滴滴,觉得甚是伤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萧梦的,尽管他也知道萧梦有其他的情人。他对她的爱又绝望、又空虚。直到她在提出离婚后突然自杀,他才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过解她。九年前,他们在舞厅相遇,只是一起纵乐狂欢的陌生人。九年后,他们阴阳相隔,依然是陌生人。
可是,他了解陈海默吗?如果共同生活了九年的人都谈不上了解,又怎么会了解一个甚至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人呢?如果自己都无法了解她,又怎么能确定这是爱呢?自己爱的是否仅仅是自己创造的那一个陈海默?
王克飞喝了一口酒后,回答:“可能人和人之间想要完全了解,也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我觉得很孤独,”黄君梅垂下了眼睛,“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可您也许不知道吧?七年前,我和我家人都在重庆。”
王克飞听老章说起过,但此刻只是摇摇头。
“那年我在念初中。那是个秋天,爹说带全家去黑山谷玩。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为这个事兴奋了一个月呢。可是偏偏在出发前一天,我发烧了。
“第二天,爹妈带了我的两个弟弟上路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有奶妈陪着。我是多么失望和伤心啊。可后来每个人都说,我太幸运了。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来。以后也再没有回来。”
“他们的车翻下悬崖,车上连司机在内的五个人都死了。”说完,她轻轻抽泣了一声。
看到黄君梅如此悲伤,王克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她。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冰凉。
“佣人们坐在另一辆车上,跟在我爸妈的车后面。车祸发生后,他们自己回来了。他们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窃窃私语,开始搬东西……他们把整个家里值钱的、能搬的,都搬走了……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爸妈和弟弟们永远都不能回来了。”
眼泪在黄君梅的眼眶里打转,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您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害怕。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奶妈。她说,她会把我送到姑姑家去,她再回老家。可这时,黄太太却赶到了重庆,她坚持要把我接回上海。
“呵,那个所谓的黄太太,本姓朱,是我爹在看戏时看上的,抗战期间也一直都留在上海。您一定觉得黄太太很好心,我应该感激她。其实她跟我爹从没有办过手续,她连姨太太都算不上,怎么可以自称黄太太呢?
“她知道,我是黄家唯一的继承人。她争着要做我的监护人,是为了控制住我,控制黄家的财产。可那年,我什么都不懂,又伤心,又害怕,什么都只能听她的。”
“我回到上海以后根本不想读书。我觉得自己只是一片浮萍,根本不在乎漂去哪儿。每个人都说我幸运,那天没有坐在车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宁愿和他们一起翻下悬崖。因为--”
一滴眼泪终于逃离她的眼眶,从她的面颊上滚落,掉在王克飞的手背上,“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得不到那样的爱了。”
老船长酒吧内音乐嘈杂。他们坐在角落的卡座上,却仿佛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
走出老船长酒吧,夏夜无风,和白天一样闷热。他们并肩走向王克飞的警车。
当他们走进黑漆漆的后巷时,黄君梅突然叫了一声:“哎呀,线开了。”
王克飞低头,看到黄君梅身上洋裙的腰部似乎脱开了一段针线。
“唔,没事,我有这个。”黄君梅从卷发上摘下一个别针。她低下头,试图把它穿进腰间脱线的蕾丝上。
“别动。”王克飞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小心伤到自己。”
他接过别针,蹲下身,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把别针穿在了橙色的蕾丝上。
当他站起身的那一秒,黄君梅的双手突然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她幽幽地说了一句:“王探长,其实您也并不了解我呀……”
“黄小姐……”王克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傲慢、骄纵、虚荣、自私的大小姐?自己真的了解她吗?可了不了解有什么关系?
他看到她鼻尖的小痣上沁出一丝细小的汗水,眼泪冲淡了面颊的粉脂,让她的脸庞愈加光洁,在月光下楚楚动人。他一把勾住黄君梅的腰,把她搂进怀里。黑暗中,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
夏夜无风,两人的毛孔渗着汗水,站在黑暗的巷子里忘情接吻。
一个声音在王克飞的耳边响起:
王克飞,你这是监守自盗啊!
但只是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