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为她准备的好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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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王克飞和下属坐着小船上了“牡丹花”号。“牡丹花”号是一艘小吨位的远洋客轮,乘客却也有上百人。王克飞叫来了船长。船长保证每一名上船的乘客都在名单上登记过,并没有黄君梅的名字。王克飞担心她用的是化名,拿了一份乘客名单,要求刚刚赶到码头和自己汇合的下属们,逐层逐间地搜查,不漏掉每一个乘客。

王克飞不愿意把黄君梅放走,她应该为海默的死付出代价。最初他以为黄君梅不过是一个娇惯任性的大小姐,却从没想到她如此狠毒,谋划了一个蒙蔽所有人的大计谋。他的愤怒里,或许还有一些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从没有得到过她的感情,短短几天的相识,只是被她玩弄利用的工具。

搜查行动持续了很久,警员们在各种抱怨和咒骂声中往来穿梭。这半年来因为镇压上海和南京发生的游行事件,加上整顿摊贩引起的冲突,上海警察的声誉在百姓心中已经降到了最低。王克飞听到身后不时传来咒骂声:“狗腿子”“孬种”“净跟中国人横”……不绝于耳。

警员们在人们怨恨眼神的包围中,把所有的乘客都搜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黄君梅的影子。

此时王克飞已经在船上待了一个小时,船长和头等舱的乘客开始严厉地向王克飞抗议。“牡丹花”号迟迟不走,码头也不乐意。码头上还停着去美国、马来西亚、澳大利亚等地的国际客轮,因为“牡丹花”号占着航道,只好慢慢地绕过它开出码头,港口一片混乱。

在王克飞搜查的工夫,船长把情况报告给了轮船所属的英国公司太古公司。太古公司的值班经理叫王克飞接电话,故意卷起伦敦腔的汉语,问道:“尊敬的密斯特王,敢问贵处的行为是公事呢,还是私事?请问总部是否知晓此事?是否知会过我国大使馆呢?‘牡丹花’号上有很多尊敬的国际友人,贵处能否就此次行动给敝公司一份正式的书面答复呢?”

对方话没说完,王克飞就答应结束搜查。其实,第二遍的搜查已经没有必要,王克飞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判断错误而已。

王克飞叫自己人在三等舱里挑了一个穿着破烂的乘客,捆了,把嘴堵上,也不解释他犯了什么错,在船上众人面前大摇大摆地押了出来。船长和乘客们看警察对这人五花大绑,又语焉不详,还真以为抓到了什么谍匪或者江洋大盗,也都闭了嘴。

王克飞回到岸上,暴雨依然下着,七八点的天色如同深夜一样黑,似乎太阳都罢工了。“牡丹花”号终于开走了。其他的几艘船依然停在岸边,它们周身灯火通明,躲在滂沱的雨幕后面,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烈焰。

这时,一个穿单薄风衣的女子与王克飞擦肩而过。她的伞打得很低,挡住了整张脸。王克飞转过身,看到她的衣摆被风卷起,瘦弱的身形在暴风雨中微微摇摆。王克飞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在人流中若隐若现,走向末日般的烈焰……

“王科长。”

王克飞听到有人叫自己,才转过头,发现老章也赶来了。老章打了伞,站在王克飞身边悄声说道:“我觉得啊,您是被那个丫头给骗啦。”

“怎么说?”

“为什么黄君梅没有在‘牡丹花’号上呢?上海小姐选美比赛的决赛日子是两个月前就定好时间的,如果黄君梅早就想谋划好了这件事,她可以及早去买这张船票,怎么会只提前一天买?万一船票没买到怎么办?她要买船票,怎么会让轮船公司这么晚送到家里来?万一让黄太太,或者哪个佣人收到,这事不就露馅了吗?我想,恐怕黄君梅这张船票是要故意给您看的。”

王克飞如梦方醒。仔细回想一下看到船票那天的细节,自己果真是中了圈套啊。当晚为什么黄府特别安静,都没有佣人带他出门呢?估计佣人都被黄君梅支走了吧?而他刚走出黄府,那个送船票的伙计为什么都不问他是谁,就把船票塞到他手上叫他签收?黄君梅料定了自己在调查她,一定会好奇打开船票来看。

唉,自己怎么这么容易中了调虎离山计?刚才自己搜捕“牡丹花”号的时候,她可能已经上了码头的另一艘船,或者坐火车离开了上海。

王克飞垂头丧气回到黄府。

“不用费力了,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黄太太叹了一口气。

“您是说……”

“美国,她一定是在去美国的路上,”黄太太说道,“我刚才才从震旦大学那里得知,她在一个月前她就办好了去美国大学的一切手续:签证、入学手续和在美国的银行账户--她就等着这一天了。”

王克飞问老章:“从上海去美国,有几条路?”

老章说:“路多了。直接坐船,可以从上海到美国西海岸,或者从香港、澳门、东南亚任何一个城市,再转去美国。”

“既然我们知道她在美国上的是什么大学,”王克飞向黄太太提议,“我们想办法去美国找她可不可以?”

“她只是申请大学办了去美国的签证手续,到了那里是不是真会去上学也难说。况且,就算见到她又能怎么办?”黄太太反问道,“逮捕她?用什么名义?别费劲了,她想的是万全之策。她在美国的一切手续都是合法的。她现在还是黄家合法的继承人,在美国是合法的留学生,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克飞心底也明白,通缉是不可能的,用什么名义通缉?在选美比赛的决赛现场偷了组织者贪污的几千万法币?这几千万是哪里来的?这笔钱根本就是见不得光的赃款啊。这只是贼喊捉贼。

“或许,您可以给她写信。她还是孩子,做事冲动,没准会体谅您的处境。”老章提议道。

“不会的,她不是小孩子啦。我了解这丫头,从小就这么狠毒。都怪我自己心软,当年看她都成孤儿了,就当了她的后妈,把她带到上海,叫她好好读书。她却从来都指责我管束她,整天就想跳舞喝酒,书都没读完,就想做生意。不是亲生的孩子,哪能理解我这一片苦心啊。”黄太太说着,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王克飞想到了黄君梅说过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对黄太太的眼泪也不再那么信任。这对母女虽然不是亲生的,但都是演戏的好手。

黄太太转过身,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已经出了,我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了。想必你们也能猜得到,君梅拿走的那些钱不是我的。如果逮捕她,我先得进监狱。我和账房先生做了个手脚,在四亿赈灾款里少报了五千万……唉,不是我贪婪,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黄太太身上裹了件棕色的袍子,脸上的妆容洗掉了,显得苍老而憔悴,和昨天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们一定以为黄先生死的时候留下了很大产业吧?”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慢慢地说道,“其实啊,那都是假象。他在世时生意受战争影响,一直亏损,年年在吃老本。后来又把家财七七八八捐给了国家,支援抗日。他倒好,带了正房死了,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虚名啊!

“我接过这个烂摊子,也想好好做。可是前年,有人给我设了圈套,介绍了一批缅甸的宝石,以次充好,让我欠下一大笔债。我一个女人家,容易吗?现在债主也追上门了,说如果今年再不还钱,就要我的命。

“我接杜先生的这笔生意,想着金额巨大,从中能扣留一笔中间费来还债。虽然说这些是赈灾款,但你们说句公道话,如果没有我辛苦这两个月,前后操劳,厚着脸皮到处求人,能拉到那么多钱吗?那些记者还不给我面子,说什么王韵梅不配当上海小姐。她是谁的情妇怎么了?我们最终办选美的目的不是为了筹款吗,又不是为了真的捧红什么大小姐。”

黄太太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丫头带了钱跑了,把我的老命留在这里等人来取啊!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啊!”说完后,她抽泣了一声,又低头抹眼泪。

王克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黄太太。如果一切真像黄太太说的那样,便真的束手无策了。老章也是唉声叹气。

黄太太擦干眼泪,站起来说道:“两位今天辛苦了,按理我应当好好答谢今天出力的兄弟们。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不送啦。”

听到黄太太的逐客令,王克飞感到一阵解脱的轻松。

又是一个不眠夜刚刚过去。王克飞真的觉得累了。

他虽然内心同情黄太太,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仔细一想,这件事其实和自己的牵连真的不大。身为侦缉警察,预防黄君梅犯罪是他的职责,可是黄君梅偷盗的是见不得人的赃款,没有任何知情人会报案。

说到底,黄太太自己犯了监守自盗的大错啊!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她从一个人人想攀附的权贵,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避之则吉的烫手山芋。王克飞突然想象,随时可能有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冲进这府第讨债。他忍不住加快向外走的脚步。这样做自然不够仗义,但黄太太也不是值得他仗义舍命的人。

王克飞和老章快步出了黄公馆。

黄公馆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夜色平静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