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这台梦想中的收音机后不久,雷蒙尼就和那寡妇结了婚,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据大家所说,这是一件憾事—但之后不久的一天,他拉着空车经过榕树时,我就有了和他谈话的机会。
他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问他:“我的孩子,你去篷车那里了吗?你让他们对你做些什么了吗?”
“不用担心,”他回答说,“一切都好好的,尊敬的老师。我在恋爱,我已经有能力娶到我心爱的女人了。”
我承认当时我很生气。真的,当我意识到雷蒙尼是心甘情愿地遭受这种羞辱后,我差点要流泪了。而那些被带进篷车的其他人是迫不得已才遭受这种羞辱的啊。我严厉地谴责了他。“我的傻孩子,你没有让那女人夺走你的男子汉气概吧!”
“不至于那么糟的,”雷蒙尼说,他指的是结扎。“这又不会阻碍做爱什么的。原谅我,老师先生,对你谈论这种事。它只是不让生孩子罢了,因为我的女人不想再要孩子,而现在一切都百分之百的顺利。况且这也是为国家着想嘛,”他说道,“而且免费收音机很快就要到手了。”
“免费收音机。”我重复道。
“是的,老师先生,”雷蒙尼诡秘地说,“你还记得吗,几年前,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个叫莱克斯曼的裁缝也做过这种手术?他很快得到了一台收音机,全镇人都纷纷聚在一起收听广播。这是政府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有一台收音机该多好啊。”
“走开,离我远点。”我绝望地喊道。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他国人皆知的事实,即这个免费收音机计划注定要失败的。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早已被淡忘了。它胎死腹中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
经历了这些事件之后,小偷的寡妇,亦即如今雷蒙尼的妻子,已不再经常进镇来了。毫无疑问,她肯定在为自己让雷蒙尼所做的事情而羞愧难当,而雷蒙尼现在的干活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而且,每次他碰见那众多他曾与之谈论过收音机的人,他都会把一只手放在耳边做倾听状,仿佛他正手握着那台该死的机器。他还会惟妙惟肖地模仿收音机里的播音。
“嗨,大家好,”他当街播报,“这是全印度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新闻。今天,一位政府发言人宣布,三轮车夫雷蒙尼的收音机正在路上,随时可能送达。现在是金曲回放时间。”随后,他用一种高亢、滑稽的假声翻唱阿撒·邦塞尔或拉塔·曼格斯卡的歌曲。
雷蒙尼总是有一种奇异的品质,对他的梦想完全信以为真。曾经何时,当他相信臆想的收音机确有其事时,我们都差点儿上了他的当。我们也开始半信半疑地相信也许收音机真的在路上了。甚至当雷蒙尼骑着人力车,穿梭于镇上的大街小巷时,那隐形的收音机就戴在他的耳边。这时,我们开始期待着在某个拐弯处或者某条小巷的尽头能听到雷蒙尼响起他的铃声,并愉快地叫喊着:
“这是全印度广播电台!这是全印度广播电台!”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雷蒙尼依旧带着那台隐形收音机辗转在小镇上。一年过去了。街上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他那广播频道的滑稽模仿。然而,当我现在看到他时却发现,他脸上有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很不自然的东西,仿佛他必须作一次非凡的努力,这比起骑人力车要累得多,甚至比拉一辆载有小偷寡妇、五个活着的孩子和两个死去孩子的鬼魂的人力车要累得多了,仿佛他要把年轻的身体中的全部能量都注入那手耳之间的虚构空间,仿佛他正努力运用强大的意志力—可能也是致命的意志力—使收音机成为现实,成为真实存在的东西。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那么的爱莫能助,因为我早就领悟到,雷蒙尼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哀愁和遗恨全部投入到了那台莫须有的收音机中,所以,一旦梦想破灭,他就不得不面对摧残自己身躯的罪恶,那时,他才会明白那寡妇在和他结婚之前就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愚蠢透顶的小偷,因为她使他失却了自我。
后来,白色的篷车又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榕树下,我知道我无能为力了,因为雷蒙尼肯定会前来取他的礼物的。
一天过去了,他没有来;两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不想给人留下贪婪的印象,不想让卫生官员认为他非得到那个收音机不可。再则,他还心存奢望,希望他们前去拜访他,把收音机送到他的住处,如果有可能的话,再举行一个小型而正式的赠送仪式。哎,傻瓜终究是傻瓜,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第三天,他来了,打着车铃,模仿着天气预报,耳朵和往常一样拢成杯状,他来到了篷车旁。人力车里坐着那位小偷寡妇,那个巫婆,她忍不住还要来看她伴侣的自取灭亡。
事情很快就有了分晓。
雷蒙尼兴高采烈地跨进篷车,向他的那些戴臂章的伙伴招了招手。他们在门口站岗,提防着人们愤怒的爆发。为了使自己免遭疼痛的煎熬,我早早地离开了那个是非场,所以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幕的发生。后来人家告诉我,当时的雷蒙尼头发油光发亮,衣服鲜艳笔挺。那寡妇没有走出人力车,她戴着黑色的面纱一直静静地坐在车里,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孩子,仿佛他们是她的救命稻草。
不一会儿,篷车中就爆发出争吵声,随后吵闹声越来越响,最后戴臂章的年轻人冲了进去,一探究竟。很快,雷蒙尼就被他的酒肉朋友们反绑着双臂押了出来,头发上的油脂沾到了脸上,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一只手也不再窝在耳边。
别人还告诉我,虽然人家把她丈夫丢弃在漫漫尘埃中,但那寡妇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三轮车上。
是的,我知道,我是一个老人,我的思想也因年老而皱缩。这些天,他们告诉我绝育手术的事情,上帝才知道什么是必要的。而且,也许我也错怪了那寡妇—为什么不呢?也许,如今老人的观点全都可以轻侮了。果真这样,那就算了吧!不过,我现在讲的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呢!
这起篷车事件发生后没几天,我看见雷蒙尼把他的车卖给了经营自行车修理行的那位穆斯林老无赖。当他发现我在观察他时,就走了过来,对我说:“再见了,老师先生。我要离开这里去孟买了。在那儿我将成为甚至比沙希·卡普尔或阿米塔布更出名的电影明星。”
“你是说要离开了?”我问他,“兴许是孤身旅行吧?”
他变得顽固了。那寡妇已经教会他在长者面前不必谦逊。
“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一同去的。”他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他们在当天就乘下列火车离开了。
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当然这信不是他本人亲笔写的,因为无论我以前怎样长年累月地教他,他始终都不知道如何写字。他请了一个专业写信者,这肯定花了他不少钱,因为生活中的一切都要花钱,而在孟买的花销是这里的两倍多。不要问我他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反正他写了。我至今还保存着他的来信,所以能给你确凿的证据,说明也许老人还有些用武之地,或者也许他知道只有我才会对他的消息感兴趣。
总之,信中谈的都是他新的人生旅程,这一封封信告诉了我他是怎样被一举发现的。一家大型电影制片厂对他作了测试,现在正把他包装成一位明星。他如今整天在尤胡海滨的阳沙宾馆里与一群顶级女艺人在一起。他正在考虑购买巴利山上的一幢错层式别墅,室内配有最新的安全设备,以保护自己免遭众影迷的骚扰。那寡妇现在生活得既舒适又开心,身体也已经开始发福了。他现在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成功的喜悦,充满了杯酒言欢。
一封封信函令人惊叹,充盈着无比的自信,但是,每当我展读这些信件—我有时依然阅读它们—我就记起他在获悉收音机真相之前的日子里挂在脸上的神情,我就记起他那种无比巨大的力量,他以崇高的信仰把它注入到实现梦想的行动中,注入到窝起的手掌和耳朵之间又薄又热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