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时间概念离他而去。房间里没有任何层次变化。食物送了进来,残羹剩饭又被拿走,那全在他睡着的时候。他是丝毫不知。渴了,就凑近水槽龙头喝一口。他也自言自语,一开始只是一个人嘀嘀咕咕,后来就胡言乱语毫无逻辑了,好像出声并不为打破这死寂,只在抵御那彻骨的强光。寂静包围着言词。那悉率低语的声响和嗡嗡发声的模糊记忆在他脑中烘托出一阵奇异的振感。
第四天,这个女人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就像那一次在拥挤的地铁站,两张脸靠得如此之近,她长而柔和的脸,浅灰的肤色,同色系的温顺窄眼,略带倦意的松弛嘴唇,清晰如昨。那天,他起先躲开了这样的眼神交汇,但很快投降了,越忍耐,越渴望。就那样怔怔盯着这张仿佛静止了的柔和脸庞,沉醉其中。而现在,又一次,在这缄默的空间,他伸出失重的手臂,想要贴近这张已不再年轻的柔软脸颊。可它却嗖地从这双充满爱意的手掌中缩了回去,瞪大了苍白的眼睛,嘴唇紧绷,仿佛即刻就要尖叫出声。惊惶失措下,他用尽力气掐碎了它,指尖一阵湿润,响起的是女人悚栗的尖叫……
“因为她怕了,”他说道,“她怕了。”
“不是她,是你。”一个声音立马回应道。“是你,是你害怕了。”
米金抬起头,试图在骇人的光亮内窥见些什么。声音确是从房内传来。微带金属质感,但依稀可辨,似曾相识。
“他们所有人。”米金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倾听着。
“他们从未触碰过,不是吗?”
“他们从未触碰。”那声音熟悉得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发出的。孤寂感和这诡异的声音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你离他们太远了。确实太远了。”
“高峰时间。”这个词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终于意识到有人在监视他:毫无疑问,如果有两个声音,那就有两双眼睛。
“同时又太近了。”这声音又发话道。
这之后,那声音经常以亲切的语调和他搭话。它就在这房子里,好像是房子的一部分,又好像是那束光线时断时续的悸动。恐惧笼罩着他,心神陷入恍惚和迷离。四天里,这束光跳跃着不同的声音。他后来才搞明白,其实是两种:其一和蔼亲切,常和他谈及距离和黑暗;其二尖利刺耳,总警告他即将来临的考验,据说是一套精密复杂的通道系统。
“你将被单独放入‘迷宫’,”那声音提醒道,“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是吗?”
“我知道。”米金咕哝道。
“那儿有东西在等你。在等待着你。所以你必须捡起匕首。”
“杀死迷宫中的怪物。”米金接话道。那之后,或许不久以后,也或许是很久以后,米金已经在那房间待了12日之久了,他的头脑充斥着柔和的光线和喃喃自语。“杀死迷宫中的怪物。”他咕哝着,那声音怪异得已不像他自己的了。
“你错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怪物,”另一个更为洪亮的声音马上反驳道,“没有什么怪物。你不该这么想。你占据着空间,别人也占据着。你的空间属于你自己。你只需从入口径直走到出口。别人也是如此。那些没指示过的路你绝不要走,碰都不要碰。那么,你将会到达暗处。如果你听从了所有指示,你一定会抵达暗处。”
“抵达暗处。”米金附和道。他闭上眼睛。正对面的光线压着他的眼睑。一阵对黑暗的渴望掠遍了他全身。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吼一声。那声响一直在他脑中盘旋回响,竟形成了这样几个音节:杀死迷宫中的怪兽。
总监摘掉麦克风,身子往后一靠。他继续观察了一阵418号,但目标并没有再次移动或说话,只是木然地立着,并未靠房间中央。他紧闭双眼,嘴依然保持着大叫后的状态,微斜地僵着脑袋。
总监皱了皱眉。总体上,他对418号的反应还是满意的。只是其中混杂的另一个声音痕迹十分怪异—某种程度上这个声音竟不觉让人熟悉。目标并未完全合作,似乎已经有某些想法已在他脑海中先入为主,让他显得不那么情愿照做。更奇怪的是,他竟然事先已经知道“迷宫”了。似乎不是那么合常理—顷刻间,一个可怕的疑惑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捕捉。他站了起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418必须尽快“走迷宫”,否则他会完全丧失理智。显然,他已被幻听折磨得够呛。
总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压力控制部,和卡特通起话来:“我决定明天把418号放入‘迷宫’,”他说,“加强治疗,明白吗……什么?恐怕你要重新安排计划了。是的,我打算亲自出马。大约十点半,好的。”
十点半很快就到来了,虽然米金一无所知。来了三个工作人员,他们将他领了出去,走下过道,进入电梯来到底层。沿途相对柔和的灯光对他来说简直是种奢侈。另一条稍短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白门。他们把他推入后就关上了门—尽管他并没有意识到,但顶上射下的光仍旧折磨着他。他蹲伏了下来,探过厚重的洞口窥见底下隐约闪现的窄小而凹凸的通道。那条道似乎延伸得很远,虽依稀可见几个略显阴暗的交叉口。他听到—或以为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低语。由此,米金推断,这条通道是无顶的,也就是说,他正被监视着。
“注意目标的姿势,”卡特说道,“我们已经看到他前蹲的程度了,也就大致对他的进攻倾向有所掌握。虽然这一点与压力反抗间的关联尚未明确证明。这仍然是研究的好素材。”
研究生们匆忙地做着笔记。他们间隔坐在一个宽敞的半圆形楼座里。而楼座就安置在“迷宫”的直角交点网络之上。灯光昏暗,每个学生都被独立安置在一盏小灯下。中央控制台边的则是卡特,总监也静坐其旁。距他们25英尺之下,灯火通明的“迷宫”尽收眼底。“迷宫”空空荡荡,闪闪烁烁,完美无瑕,在相对狭小的空间之上,按几何原理精巧设计了一条条漩涡型尽头路以及无限重复的环形道。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光着脚丫、身着白衣的目标一动不动地蹲伏在北入口。
“这个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啊,”卡特说道,“强光照在他身上,令他痛苦无比,但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想目测墙高。”
他爱这个“迷宫”,这个错综复杂到令人叹服的独特回旋结构。其中每一处谬误都是合理的存在,出口的最终抵达缺其一不可。他环视了左右两旁的学生。他也曾一直犹豫,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到底该不该让他们参加。可后来又决定,若把他们排除在外,那是不公平的:说不定还是一篇优秀论文的大好素材呢。既能除掉总监,又能丰富他们的科研计划,可谓是一举两得,简单合理,令他再满意不过了。
这股兴奋劲让卡特刺耳的声音显得有点颤抖:
“300小时持续强光下的单独囚禁,使他处于极度紧张的静止状态。不像其他较之更为消极的目标,他并没有举起手来,却把它们低放在两侧。”
这时候,底下的身影突然大叫起来,慢慢地左右晃动着脑袋,那尖利的叫声久久回荡。
“注意头部转幅,”卡特说道,“人类在试图交流时,头部总是保持静止。只有极度痛苦时才会—”
总监焦躁地往前挪了挪,打开麦克风直接和底下上了钩的家伙通话。
“418号,向前走,径直向前走。你已经在向黑暗处进发了。”
那人影却没有动。总监顿时不安起来。在此阶段,也许得给更多的暗示。“你必须遵照我的指示。”他开始向麦克风喊话。
就在这时,没等他说完,就见418号发抖痉挛,跌跌撞撞,一蹲下又惨叫一声。同之前那尖叫一样,这声响通过底层的接收器真真切切地传到了安静的楼座里。
“你这是干什么?”总监说道,情急之下竟忘了关闭麦克风。他的质问即刻传到了底下目标—而不是卡特—的耳里。没等他来得及补救,目标再次像即兴舞蹈般发出战栗。这一次,他跃动的顺序和上一次相反:往前再往后。扩音器里清晰地传出他急促的呼吸。
“为什么眼下就实施电击?”总监对着卡特冷漠的侧脸怒斥道。
卡特并没有回答,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他出离愤怒了。他又瞟了一眼“迷宫”中再次抽搐、跃起的418号。扩音器又传来一声叫喊,却已丝毫辨不出任何人性。
“把你的手从控制板上拿开!”总监喝道。原来卡特一直怀恨在心,他要做的就是彻底击垮目标,让他再也不能用于进一步的研究。总监站了起来,试图武力制服卡特,但卡特的手似乎随意躲闪着,接下来的几秒,那一条条一闪而过的杂乱弧线看得总监的眼睛都花了。他只好倚着栏杆,却吃惊地发现“迷宫”底下离目标不远处有一块锃亮的不明金属物。
“你必须把它捡起来。”他听见卡特这样喊道。
“你到底在……”总监质问道。攥紧扶手的那一刻,那个可怕的念头又一次闪过他的脑际,而这一次它挥之不去了。那音调;目标对“迷宫”的不告而知;卡特……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他竭力把肥硕的身躯从栏杆旁挪开,微微失去了平衡。此时卡特重重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又倒在了栏杆上。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只觉脚踝被人拽住,猛地往上一扭,整个身子压住栏杆,悬在了半空中。他断断续续地吼叫着,挣扎着想要拽住袭击者,却未能如愿,就硬生生地砸在了“迷宫”之底。
总监从大约20英尺的高空跌落而下。他设法来回摇摆踩空的双腿,就好像刚才是十分笨拙地从上面跳了下来似的。他朝墙顶撞了过去,折断了左腰的两根肋骨,肩膀也脱臼了。与地面的重击摔断了他的两个脚踝。
好一阵子,他就这样压着右半边身子瘫在了那儿,艰难地喘息。狼狈,愤恨,灼痛,一股脑儿向他涌来。还有另外一些什么,可他只记得清那些让人眼花的闪光,重摔下来时的弧光。他试图探一探目前身处的这个通道,但直射过来的强光实在太刺眼了,他只好作罢。他思忖着418号应该离他很近,或许就藏在右边的转角。突然从头顶传来什么声音,却无法辨认。
“这一电击,”一阵用力过后,卡特调节着呼吸,说道,“与目标的自我反应是相互联系的。或许,这是他听从了错误的声音指令所受到的惩罚。”
学生们继续奋笔疾书,时不时往“迷宫”里瞧上两眼。现在,里面可是有两个目标了,一个手持匕首,另一个,分明是瘸了。
“只要有错误的声音指令存在,”卡特补充道。他命令对418号轻度电击,见他微颤了一下。尔后,又踱到一个通道口,那里侧躺着总监包裹着白衣的肥硕身躯,那样子像极了被紧紧卡在贝壳中的海蟾蜍。
卡特又打开了麦克风。“现在你有了匕首,”他说道,“你也在‘迷宫’里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尽管总监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说给他的,但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包括那一声作为回应的叫喊。他也知道,这一声叫喊来自于和他同在“迷宫”中的另一个生物……
“够了!”他抬起头,咆哮了起来。
咆哮声却被米金听到了。他知道这个声音是刚才坠落的那东西发出的,是在白房间里和他说话的声音,也是被告知要袭击的那个声音。他手持匕首,缓缓走下通道。反复电击导致他的肌肉控制力弱化,内脏松弛,几乎失明。他可以嗅到自己粪便的恶臭。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想要辨别清楚,”卡特说道,“他想要确认他听从的是我们的指示。他一心想要抚慰我们。只是他不能确认到底它们是不是我们发出的指令。如果我们使他长期处在怀疑中,他就会彻底崩溃。这可不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呀。”
以膝跪地,右手撑住整个身体,是总监唯一的前行办法。他就这样移动了好几码,躲开了传来叫声的交叉口。他能闻到他,也能听到他的呼吸就在他右边,而非后边。他被追踪了。他费尽力气,沿着通亮的通道想要爬到几码外的左拐角处,却没来得及。他停了下来,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那个生物的气味弥漫了四周。他想到了转弯,绝望地计算着如何在被赶上前穿越交叉口。
“你必定会受到惩罚,”他边喊边抬起了头,光线正好照着他的前额。现在,他完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他慌乱地拖着自己的身躯。“在‘迷宫’里,”他叫喊道,“418号,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也在‘迷宫’里。我们都困在‘迷宫’里……”
最后一刻,他听到了米金带啜泣的喘息。出口处横过一道阴影,他竭力跪了起来,半扭着身体,伸出右手哀求起来。“帮帮我,”他说道,“我受伤了。”
他说了很多,但米金无一能辨。眼前这摇晃的身影和闪动的大脸,他盯视了片刻。靠得太近了。这面容,这声音,熟悉得很。匕首寒光一闪,抹过脖颈。霎时,鲜血四溅。墙面地板染得深红。苦盼的黑暗终于降临,米金眼前一黑,昏死在地。
兴奋之余,卡特叹了一口气。“下午晚些时候的讲习指导课上,我们再讨论反馈感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