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勒德说:“你为什么在窗边等这么久?”我知道杰勒德不是真正地想获取信息,而是另有所图,这使我更难回答他的问题。从一开始他就在用问题消磨我对自我感知的自信心。他假装不懂,要我做出更多的解释。然后我说出一些本不想说的事情,却被他抓住不放。我又进一步解释,但失去了头绪,于是开始以为自己前后的话语自相矛盾。我记不清杰勒德刚刚问了我什么问题。杰勒德再一次质问,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这才是杰勒德所谓的成功面谈。因此,简短回答或干脆沉默是应付他的最好方法。
“惯性所致,”我说,“我只是靠在墙上,望着窗外发呆。”杰勒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为什么会没看见她经过你的窗下呢?”
我说:“她很可能料到我会在密切注意她。她只想知道我的住址,然后就回去了。”
“你认为她有足够的时间看到你是进了这幢房子吗?”
“也许吧。”我说,尽管我知道她肯定看见了。
“甚至有那个拐角她也看得见吗?”杰勒德继续问。
“是的,即使那样她也看到了。”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杰勒德非常清楚其原因,因为一星期前他就问过这个问题了。
“我告诉过你,因为第二天晚上她出现在了我窗户下面。”
杰勒德掏出了一支烟。
“请再给我讲一遍。”他说。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我不会重复我的回答。他会从两次回答中找碴。他很聪明,故意在一星期后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两眼盯着墙,听见身后划火柴的声音。通过余光,我看见我的头上方一团烟雾正在下沉。
“你是说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外衣吗?”
“我以前告诉过你她穿黄色外衣。”我背对着他说。
“她跟你在街道的同一边吗?”
“是的。”
“并且她没有看着你,而是正在看街道的另一边。”
“是的。”
“所以你看不到她的脸。”
“看不到。”
“但是你确定是个女的。”
“是的。”
杰勒德沉默了几分钟。我开始感到困乏,于是闭上了眼睛。那天晚上之前我已经在阁楼上练了好长时间的小提琴。我们将在一个青年作曲家比赛的评委面前演奏。有几首曲子标记模糊,也很难。我们决定在排练之前,各自先练习一天。我从阁楼下来到卧室拿东西,恰好瞥了一眼窗外。她在那儿。她就在房子的外面,站在路边,盯着路的对面。她换了件外衣,但从她那黑色的头发以及她的站姿我知道是她。我站在窗边看着她,吓得不敢走动。我知道我应该把灯关了,但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达五分多钟。她抬头看了看街道的右上方,但没有转身看我。我分明感到她已经注意到了我。突然,她朝我上次跑回家的反方向走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见到她许多次。一次是我在商店里等候接受服务的时候。当时她正站在街道的另一边,望着商店。我一走出商店,她就走开了。在我看清她的脸前,她已消失在了人群里。还有一次是在深夜,我听到我身后有她的脚步声,但又没见着她。有几次在热闹的街道上,我回头正好看见她走进一家商店。我从不刻意回头寻找她的身影。我一见到她就会加快步伐。当然我害怕遇到这样的情况。有几夜我失眠了,脑子里尽是这个事儿。谁要是我,都会这样。但是我不再像头三次那样害怕她了。我想她或许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怪人,一个病态地迷恋着我的人。或许她还跟踪其他人呢。
自我来到这里后,达蒙和中提琴手约翰·爱尔兰都已经来探望过我了,就连暂时替代我的小提琴手也来过一次。只有豪斯曼退避三舍。我没工夫理睬他。要是他来的话,我定会再往他脸上吐口水。他迷恋女人。比起音乐,他更关心女人。在排练现场总有他的女人在,演出结束后也总有女人在他身边傻笑。我曾在演出中场休息时看见豪斯曼站在镜子面前搔首弄姿,弯膝曲盖,因为他自认为身材高挑。我们在纽伯里给少数观众演出的那个晚上,我觉得情况真的糟透了。在音乐会开始前,我看见豪斯曼正在酒吧里对他的女友示爱,真是肉麻。那女人个头高大,浓妆艳抹,几近中年,似乎正是他喜欢的类型。他的行为显然是在炫耀自己,连爱尔兰都注意到了。那天夜晚,我们演奏的是不协和音。演奏一开始,我就意识到豪斯曼的表现远未达标。那首曲子需要演奏者全神贯注,而他无法做到。我们三个需要更加努力来带动漫不经心的他。中场休息时,我们围坐在后台一个潮湿的小屋内喝咖啡。我告诉他,我认为他刚刚的演奏不够好。他假装很友善,并露出一脸的迷惑。
“哦?”他说,“你的意思是?”
我向他解释了我的想法,然后说:“如果你的脑子里少一点女人,多一点音乐,那情况就会好转。”豪斯曼笑了笑,或者说他是假装发笑,以此争取思考的时间。显然,我刚刚讲的话已令他感到不安。他的回答只是一些套话,荒唐但也是预料中的。例如:“我想女人?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是好事啊。”中场休息结束的铃声已响过。豪斯曼站起身来。
“你这手淫的家伙,放屁。”他说完就跟着其他人回到了台上。我在后屋独自一人坐了几分钟。豪斯曼说这句话的时间掌握得很好。他们没等我上台就开始调音了。另外一个中提琴手走进门,径直走到前台,似乎没看到我。在开始演奏前,我必须先清除杂念。我们将演奏莫扎特的另一首曲子,是一曲G小调四重奏。一边演奏一边又想着其他事情是行不通的,而豪斯曼正是这样一心两用的。此刻,舞台上的他们已安静下来,我可以听到台下观众的咳嗽声和咕哝声。在我心中,我倾听着曲子的前几小节,我用这首美妙但难以把握的半音旋律将豪斯曼抛之九霄云外。我让音乐充满我的脑海,然后走上台去。稀稀落落的掌声响毕,整个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将小提琴调到达蒙的A音,然后抬头扫视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就绪。豪斯曼故意躲开了我的目光,但我也不再把他当人看。我引导大家进入第一乐章。音乐像珍稀的波斯地毯一般在我们面前展开,细致而精美。第一乐章末尾,我身体前倾,翻动乐谱,此时我观察了一下观众。她就在那儿,一个人坐在前排。她那黄色的外衣叠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我没时间再看一眼。我们开始了第二乐章,而此时我沉醉其中。我简直像一个机器一样演奏着,期待第57小节的到来,因为那里我可以休息一小节半。一演奏到那儿,我就越过乐谱架向她坐的位置看去。是她,正是她,我知道是她。那黑色的头发,那外衣,还有她交叉双腿的姿势让我想起了她站在我家窗户下面的情形。在我应该跟进的前一拍,我的目光回到了面前的乐谱。虽然我感到害怕,但我感觉还可把握。我马上找到了那节拍。然而,我心里一阵惊慌,错过了拍子,进得过早了。那一下子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发现自己错了拍子后,我一阵手忙脚乱。绝望中我跳过了两拍。这一部分我很熟悉,知道与其他几位的关系。但是我找不到乐谱上的那几个音符,也无法集中注意力。那个女人的样子以及她那外衣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见。当时的感受就好像是手拎三个沉重的行李箱要跳上一列行进中的火车。疯狂的莫扎特音乐仍在奔腾中。我猜想其他人多么希望我能挽救自己那部分。大厅里传来了观众的窃笑声。豪斯曼第一个停了下来,然后大家都跟着停住了。音乐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豪斯曼看着我,大声说:“我看我们最好重演这一乐章,你不觉得吗?”他想让每个听众都知道这一切完全是我的过错。我无法忍受这样的豪斯曼。我呼地站了起来,撞倒了两个乐谱架。我一只手拿着琴和弓,走到豪斯曼面前,往他脸上啐了一口。然后走下台,装好小提琴,离开了大厅。我走到火车站,等下一列去伦敦的火车。显然,达蒙对观众们做了一番充满歉意的演说,讲述了演奏四重奏的种种压力。然后他和爱尔兰演了一个二重奏,豪斯曼拉了一个巴赫大提琴曲组。
杰勒德对这一片段很感兴趣,一直要求我讲述细节。但是我对此很厌烦,也讨厌杰勒德试图把我当成傻子。在我告诉他音乐会那事之后的第二天,他问:“你为什么直奔火车站?你不想先找那个拿黄色外衣的女人吗?你知道她坐在哪儿,还是你还害怕她?”
我说:“我到了车站才想起她。我太生豪斯曼的气了。我在思考以后的事,是否要继续和豪斯曼合作。”
要不是与豪斯曼的那档事,我会走回去,在大厅外等她。第二天我走到商业街,在附近等候她的出现。当晚我又步行去了火车站,然后步行回来。我一直在注意听她的脚步声。接下来的两天我一如既往,但还是没见到她的踪影。我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相信她在某个酒吧或商店外面等我,所以我提早结束了排练。或者我会在练琴练到一半时跑到商业街,因为我预感到她在邮电局外面等我。很快她几乎占据了我的脑海。每天早晨我醒来时,我都会想今天她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上班时,我和豪斯曼已不说话,这一定程度上也是我脑子里一直保持着她的清晰记忆的缘故。我参加排练时,既迟到又早退。我不能长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我失眠了;拉小提琴成了一种折磨。我知道她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出于某种原因她在刻意躲避我。我在音乐会上的表现也越来越糟。演出时,我深信她身处观众之中。演出结束后,我会站在剧院外面等候,看她是否在人群中。
杰勒德老是问我:“你有见过跟她长得相像的人吗?你有没有因为误认某人为她,而追着那人跑呢?”我知道这是杰勒德的又一花招。但事实上我从未见过一个长得像她的人。况且她的样子我太清楚不过了,我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找到她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要让杰勒德理解这点可真难啊。他的看法是:既然她不再跟踪你,你就可以把她忘了啊?但是我不能那样行事。我非弄清楚不可。这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所以,我反对杰勒德试图说服我改变想法。我为什么要跟他谈女人?她们与我一点儿也不相干。如果跟踪我的是一个男人,这有什么区别吗?杰勒德理应帮助我,然而,有时连让他相信我最简单的事实都极其困难。例如,我已多次告诉他我一般睡得很浅,而那一天晚上她的脚步声很响,足以吵醒我。可问题是,虽说帮助我理清头绪是杰勒德的本职工作,但他本人对我很是厌恶,我对他亦是如此。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不喜欢杰勒德的一大原因是他从我这套取信息的方式。他不怎么说话,这就使得我讲得多了点。我不会告诉他豪斯曼是怎么称呼我的。我认为这真的不关他任何事。但我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这一点。一如既往地,杰勒德只是坐在那儿,点头,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我根本没打算告诉他那晚她的脚步声多次吵醒我的事,但等意识到时,话已经说出口了。不过也没什么好讲的。我当时正在做梦,然后醒了。那大概发生在纽伯里音乐会的三星期后。我梦见我自己再一次从火车站走到父母家。我可以听到她那敲击硬地面发出的快速而尖锐的脚步声,刚开始是在我后面,突然间又走在了我的前面,离我越来越远。我开始寻找她,然后我醒了,但我还能听到那脚步声。我意识到那脚步声是从街上传来的,于是我走到窗前,她就在离房子大约20码远的地方,疾步行走。根据那走路的方式以及那黑色外套,我一下子就认定是她。我赶紧穿好衣服,跑出去追赶她。转弯后有好长一段路是笔直的,然后慢慢地进入一个缓转弯。当我再次起跑时,她正好在那个转弯的起点处,大概400码的距离吧。我匀速跑着,因为我不想耗尽全力。我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当我们的距离缩短到一半时,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也许她听到了我脚步声。她站在那儿,看着我朝她跑去。然后她也转身,跑了起来。她跑进了她左手边上的第一条小巷。这种巷子你在伦敦南部任何地方都可以见到,巷子两旁排列着带阳台的房屋,毫无特色可言。我看不见她了,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不可能已经跑到巷子的另一头。我开始走进巷子。我想她可能躲在某个门前小花园里。我慢慢地走着,检查每一个园子。后来我在大约50码外看到了她。这次她并没有在跑,而是走进一条通往后院的隧道里。我跑到那儿,站在入口处,又一次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隧道里一片漆黑。我感觉她只走了隧道的一半。我不想走进隧道里,我不想在沉沉黑暗中碰见她。说实话,我害怕走进隧道。于是我决定在外面等她,直到天亮。那晚很冷,唯一保暖的方法是在隧道外面的路上走来走去。一旦有点光线了,我就走进了隧道。隧道通往一条小路,然后又通向六个后院,三个在右边,三个在左边。要想离开那条小路,要么得穿过那些房屋,要么得沿隧道往回走。有一个老汉站在自己家门口,他很有可能以为我想从他家偷东西。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想问他是否看见了一个穿黑色外套的女人,但就是问不出口。
今天,杰勒德早上就来了。他带了一盒颜料,几张较重的弹药纸,几把不同厚度的刷子,还有一罐水。他清理了床边上的那张桌子,把东西一一铺开。他说他要我画一张那个女人的像。我解释说我已经尽力描述过了。我从没有画过画,即使是最简单的也没有画过。看来杰勒德又想愚弄我了。他说我怎么画都行,说完就离开了。我继续我的晨练,没有理睬那些画具。但是到了下午,我就感到无聊了。那些空白纸还真有些诱惑力,我拿起一把刷子,在最上面那张纸上横着画了一条红色的细线,再用蓝颜色画了几笔。然后我开始画那个女人。当我画完时,它看起来什么也不像。画的主颜色是黑和黄,虽然大部分是黑色,且整个人被一条细细的红线围绕。不知咋的,这使我想起了她,即使画像只有一点点人的形状。我试着又画了一次,但结果还是一样。我准备换张纸画个大点的。画出来的结果还是一样,只是中央附近黄色多了一些。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因为这里面有名堂啊。我盯着它看了许久。杰勒德回来了,时间与往常一样。他似乎很喜欢我画的像,三幅画他都看了好长时间。这次他甚至对我挺友好的。离开前,他说:“我想我可以找到那个女人了,但是你首先必须给我多一点信任。”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要我对他有足够的信任,要我在他说那个女人根本不存在时相信他。可我才不会那样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