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开始用这个房间。”文森特柔和地说道,因为他需要接近保罗的书桌来实施他头脑中的计划。因此,彭妮一出去,他就会躲进保罗的书房,坐在他的打字机前。文森特读了保罗的原稿,发现保罗字打得不太精确,但速度明显很快,因为这些打印错误是因他心急求速而造成的。由于空格键敲得太轻,以至于没能在字间留出空格,所以字与字经常粘在一块儿。有时,他会把句号打成“1/2”,因为那两个键刚好相邻。由于没按大写字母键,他经常把括号误打成“9”。掌握了保罗的这些特征,文森特把长篇大论的书信打在了保罗泛黄的纸头上。
“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希望你现在满意了。”这是第一条。文森特觉得,这句话简练、直接,也许真实可信。“我希望你学会接受它。”是第二条留言。第三条仿佛更加雄心勃勃。“我爱你太深,不能自拔。”他非常喜欢这句话,从而激发他写了更多话语,每一句都比先前一句更加可怖。然后,他在书桌上搞了点灰尘,抹在那些简短的留言上,使其显得有些年代感。他把它们折起来,放在口袋里。放置那些纸条需要策略和掌握时机。他将第一张留言放在她的手提包抽屉里。当晚,他们会去他的俱乐部吃晚饭,在这种场合她总是拎一只宴会包。他打开那个抽屉,把她的宴会包放在日常用的包下面,把那张留言随意地搁在中间。
到了晚上,彭妮到房间去换衣服,而文森特在客厅里踱着步,等候着不幸的事情发生。从彭妮房间传来了低沉而恐怖的呜咽声。他心怀鬼胎,气喘吁吁地冲到楼上,脸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其效果他简直不敢奢望。说实在的,她愧疚难当,已晕厥过去了,他关怀备至。那天晚上,她郁郁寡欢,没有外出,他坐在她旁边,把玩着她的沮丧。偶尔,他用亲吻来安抚她。她喜欢那样。她对亲吻的爱好使他诧异,也令他感到恶心。他对彭妮没有什么性欲,或者说,他对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什么性欲。他以轻蔑为挡箭牌,为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的完全无能而狡辩。他告诉自己,他没有任何过错,是女人才使整个过程如此令人厌恶。然而,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亲吻她全身,而同时闭着眼睛想着蝴蝶。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中,他处心积虑地在屋子的各处植下了保罗那泛黄的告别留言。有时,他会当着彭妮的面偶然发现一张,并快速地把它藏起来,但都是在她看到那张纸时才这样干的。
“你在藏什么呀?”她问。
“没什么。”他答道。
“是保罗的,对吧?”
“是的,”他应声说道,“但别管它。它只会让你心烦。”
“我想看一下。”
他想不给她看,但态度并不坚决。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流泪,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安慰她。
几星期之后,文森特得去趟苏格兰去观赏和鉴定一组古董,因为他干的就是这行当。他通过以前的交易依稀知道那个货主。自从上次见到她后,她已成了寡妇,但她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寡妇(她丈夫死于心脏病),他对她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他可以在她身上做试验嘛,就像钢琴家在哑钢琴上练琴。他会离开一星期,希望回来的时候会带着一腔愤怒和痛苦。
与丈夫暂别了几天后,彭妮开始惊讶于自己安乐的感觉。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一直折磨她的背痛和头痛现在突然消失了,她差点动了文森特的关心才是致使她忧郁的危险念头,因为在她看来这两者密切相关,形影相随。她的想法加剧了根深蒂固的负罪感,这些歉疚感是由文森特的殷殷关心所小心培育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误会了他,因此必须现在就为自己卑微无端的推测作出补偿。她决定整理好他的衣服,把它们送到干洗店去,这样,他回来时它们就会干干净净了。
在他的法兰绒裤兜里,她发现了几张黄色纸片。一看到保罗的颜色,她的心悸动了一下。然后,在折叠的纸片上她读到了各种各样的留言,这些可恶的像利箭般的纸条,她自己,甚至文森特,也时不时地在她的衣服和书中发现。她的思想在作激烈的斗争。她不敢面对如此的真相。但她确信写这些尖刻话语的那个狡诈作者,此时正在苏格兰寻欢作乐。
她不得不坐下来冷静一下。她尽力不去想,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她为时不长的婚姻中发生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她终于发现,这一切如今都找到了自身可怕的逻辑。一次次上阁楼,一次次去保罗的书房,一条条恐怖的留言,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宏大惩罚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嫁给了一个疯子,她不禁心头一颤。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他的东西统统扔出去,再把门锁换了。可是,怒不可遏的她转而一想,决不能如此轻饶他。然而,她实在太愤怒了,想不出该如何报复他。她要报复,非报复不可。但是,报复计划只有在清冷的早晨才能构思出来,而不是暮色四合的此时此刻。她整晚难以入眠,但晨曦一透过卧室的窗户,她就起床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散了好长一会儿步。当她回来时,她心计已定。她为计划做了些许准备,然后就在他回家的前夕开始实施。
他应该早上很早就到家了,这一点对她的安排很有利,因为白天有阳光不需要开灯。那晚在临睡前,她关掉了总电闸,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她用扳手把电热毯从壁脚板中扯了出来。那个插座早就松了,反正都要修,而它又没有独立的开关,这一点大大有利于她的计划。那个插座只要适合它的电器一接上电源就能使用。当她完工后,三根裸露的电线就像三个被惹恼了的问号,从壁脚板中伸了出来。虽然保险丝盒里的主开关关了,她还是远离那几根电线。第二天早上,她检查了一下电灯,没一盏亮。一切已准备就绪。
文森特睡了整整一夜,很早就到了,其时,她已经做好了早餐。不出她所料,他说要吃烤面包,而她只得说家中的电源坏了。她说她把吸尘器插在了电热毯的插座上,把它拉出来时用力过猛,导致整个插座都脱离了墙壁。为了确保安全,她已经把总电闸给关了。他赞扬她做事谨慎,并说他马上去修,那样早饭他就可以吃到烤面包了。
他拿出了他的工具箱,更确切地说,是保罗的工具箱。保罗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彭妮嫣然一笑。这一切不乏些许粗犷而又诗意的正义。她为自己的心无旁骛而如释重负。他打开厨房的柜子,以确认总开关已关了。他也检查了两遍电灯。
“必须小心谨慎,”他边说边走进卧室,“那个电压是很高的。”
她没和他一块儿进去。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向他轻声告别。她注意到他那条过时的裤子的翻边已有点磨损。看到他这副样子,她顿时动摇了决心,可是,她随即铁下了心,走到厨房柜子旁,做好了准备。
“亲爱的,怎么样啊?”过了一会儿她大声问道。
“没问题,”他答道,“我正要接电线呢。”
她抬起手,用手指抚弄着保险丝盒。然后,在血液凝固前,她扳下了开关。她迅速走到水槽边,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她不想听到电击声。但是电击声还是掠进了厨房,随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她关上了水龙头,听到了它呜咽的尾声,然后是一阵沉沉的呻吟。再后来归入一片寂静。她在寂静中听了一会儿后才敢叫他的名字。
虽然知道一切都糟透了,她喊道:“都好吗,文森特?”还是一片寂静,她毫不惊讶。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柜子前,关掉了总闸。她又叫了一下他的名字,这才敢走进卧室。她正要进房间,电话响了,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必须让一切像往常一样,于是,她毫不迟疑地接了电话。是找文森特的。她说,文森特正在修保险丝,能不能待会儿让文森特打电话给你?电话的事搞定了,她很高兴,因为如果以后需作掩饰的话,那么这个电话就给她提供了某种掩饰。“太悲惨了,”她仿佛听到他们的朋友这样说道,“多么美满的婚姻啊。”
“文森特?”她还是再叫了一声,然后径直走进卧室。
他挨着床躺在地上,一只手握成拳头,紧抓着电线。另一只手在钩针床罩里,很明显,那是他在最后的痛苦挣扎时抓住的。此时此刻,那床罩覆盖在他身上,好似一张白色的网困住了一只年老且平凡的蝴蝶。她没有碰他,也没有再仔细看他一眼。她关上门,打电话找医生。
彭妮在文森特六十一岁生日那天举行了一个派对。虽然光临的人数有所减少,但所有的常客都来了,孀寡气象森然,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文森特不在,太可惜了,她们感叹着。要是他在,他一定会爱慕彭妮,一定会充满爱意地撒下罗网,因为她是寡妇中的极品,极品中的极品,没有一个寡妇收藏者能收集到比她更好的了。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文森特确已收集到了她。尽管他像鲑鱼一样,赋予了她新生,但他却在其产卵时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