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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公务员郎帕尔和他的抽水马桶(2)

没过多久,小木棚开始发出一股恶臭,郎帕尔认为它和新德里最臭的集市散发出来的气味不相上下。附近的狗成天饶有兴趣地绕着木棚转。他万分煎熬地蹲在里面,不时听见那些狗在下面汪汪狂吠,四周还有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它们兴奋地在地上和墙上的缝隙里冲进冲出,还往郎帕尔身上撞。因为要从砂纸般的叶子中间穿行,而且经常被故意探出来的枝叶缠住,他的小腿擦伤了,又痛又痒。那些树枝一定是故意的,他肯定地想道。在那间小木棚里,他捏紧鼻子,不停地发抖,希望自己不要昏厥过去,一完事他就马上飞奔出去,又跑又跳的地想甩掉身上难闻的气味。

让郎帕尔异常费解的是,村民们每天早上都要走到梯田里去大小便,还相互取笑嬉戏,这当儿恰好一群八哥也会飞到田里叽叽喳喳地凑热闹。“可能今天我的婚事就定下来了,可能今天我就能得到回音。天!我的心差点都不跳了,今天平托先生请我去喝茶呢!”女学生们用悦耳的声音谈笑。郎帕尔先生站在门廊前望过去,女孩子们身上的彩带上下飞舞,快活得就像醋栗树丛中的那些大黄蜂。“不可理喻。”一个孟诺派教徒国际关怀委员会(M.I.C.C.)的职员一边等出货签单,一边和郎帕尔说。“就在两年前,我们的人想在那边山上造一整排厕所。用灰水泥做起来,一定又干净又美观。但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待在里面会得幽闭恐怖症,氛围也会变得完全不对头。他们说露天解手,可以顺带欣赏林间的鸟儿和观察天色变化,为什么要闷到一个个小盒子里去?”

第二天,郎帕尔决定不论特派员同意与否,都要改变目前的状况。他在山谷那个大镇上订了一套大号的意大利风格的抽水马桶。它马上就被水管工绑在了摩托车的后面送上山来。抽水马桶抛过光的表面光滑锃亮,摩托车一路轰鸣而上,震得塑料马桶盖噼噼啪啪直响。如此壮观的入场式让村民们大开眼界,他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看这嘈杂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呀?”孩子们追着送奶工问。为了看望在工厂里工作的兄弟,这送奶工去过城里几次,他给大伙演示了怎样坐在上面,怎样拉屎,大伙明白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闹作一团。

然而对于郎帕尔来说,它却意味着舒适、安全和得体。房屋尽头那个搁了几个水桶的小隔间刚好挨近房间的阳面的墙,郎帕尔让人把这个隔间扩大,抽水马桶就嵌在那里。经过一番翻来覆去的讨论和思考,郎帕尔终于决定放一根管子直通村里人取水的山泉—从房子出发要走上20分钟才能到,把山泉引到马桶的蓄水箱里来,再引一根下水管,穿过南瓜地和养牛场,径直通到悬崖外边。一周之后,郎帕尔终于听见第一记“叮叮咚咚”的水流声,水顺利地流进了水箱里,门外围观的孩子一片欢呼雀跃。那晚安装工人走了之后,郎帕尔坐在抽水马桶上,无比欣慰。他长久地坐在那里,直到投射在他的膝盖上太阳余晖渐渐消失。他默默地坐着,享受着这奢侈的宁静。窗子也是新装的,透过窗户,他看到外面的天色渐渐被黑夜侵蚀殆尽。他等啊等,直等到前方的山色变灰再转暗,直到和天空含混不清,直到躲在树林阴影中的蝙蝠飞出来,在他眼前尖叫、扑闪。

第二天早上,郎帕尔感到几个月都没有过的舒适和愉悦。他打着哈欠,在被子里像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不用面对早晨浓重的露水,不用面对积聚了一整夜的潮湿雾气,也不必在竹林里穿行,这感觉真是太美妙了,郎帕尔想,这种折磨人的所谓美的境界注定只在印度电影里才有吧,男主人公绝望而黯淡地寻找着、呼喊着他的爱人,他孤独而心碎的声音回荡着,一遍又一遍。郎帕尔对着镜子撩撩头发,微笑地冲镜子里的人打招呼:“早上好,先生。”然后拿起一张报纸坐在抽水马桶上,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开始新的一天。这是上周的报纸,邮递员去邻镇参加他妹妹的婚礼了,因此整个邮递系统都瘫痪了,所有人都很恼火,但这却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郎帕尔才不把这种小麻烦放在心上呢。他安心读他的报纸,米价上涨了,印度锡克教徒在庞加发生了骚乱,内政大臣贪污腐败,首相的瑞士银行账户问题。正当他沉浸在满足感之中,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享受着这一切。他抬起头,发现一群叽叽喳喳的男孩子正惊奇地张着嘴,盯着自己看。“嗨!去,去,去,去,去!”他喊道,愤怒地挥动手中的报纸。“再敢盯着我,看我不挖出你们的眼睛!等着瞧!”但孩子们盯着郎帕尔出了神,脚底生根似的赖着不走。“快走开!你们这些山里的笨孩子!我要拿根棍子来赶你们,不,拿两根又好又硬的来,狠狠抽你们的屁股,让新德里的人都听得见你们惨叫!”他探出窗口,猛地扭动窗前的灌木丛,假装要折树枝。孩子们终于向后退去,开始很不情愿,仍然盯着他不放,后来就转身跑下山,一路叽叽喳喳地闹腾,像一群受惊的小鸡。没等他们走远,郎帕尔就发现了另一群对自己感兴趣的人。这次是女人,她们上山打泉水路过这里,郎帕尔的样子让她们咯咯直笑,她们互相用水罐捅来捅去,乐得要死。

每天都有新麻烦。时间一天天过去,村里人没有对这个新鲜事物失去兴趣,反而对它越来越好奇,还不断地探索出抽水马桶的新优点和新用途来。他的厨子喜出望外地发现一按抽水马桶就能把垃圾冲走,因此变得越来越懒。他再也不拎着垃圾桶走大老远的路倒垃圾堆去了。他只要把烂菜叶和鱼头什么的一股脑儿扔进抽水马桶,一按阀门,强劲的水流就会闪电般地把它们冲出悬崖。当郎帕尔从抽水马桶里掏出李子核和菠菜叶时,他挥着那些东西对厨子大发雷霆,厨子却大声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不、不、不。我和卫生间有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那些垃圾是哪儿来的?我每天都自己去倒垃圾,先生,我保证。”但是情况还在继续,甚至变本加厉—郎帕尔开始发现水箱每天都莫名其妙地空了。他知道厨子已经发现了抽水马桶对于他来说真正的用途,而且每当自己不在家时,就会大胆地使用。“别告诉我你对此一无所知!”郎帕尔瞪着那个可怜的人,“现在告诉我,水都到哪儿去了?”“先生,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洋玩意儿怎么用啊?”几天之后,郎帕尔躲在卫生间的门后,终于把正掀开水箱盖的厨子抓了个正着。“天哪,先生,”他颤抖着,“只有一次,不,两次,我只是从水箱里取一点点水来煮土豆和泡茶,就这些。”“就这些?”郎帕尔勃然大怒,“我每天都发现水箱是空的!你的工作,看来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天哪,先生啊!”在郎帕尔的严厉责问之下,厨子痛心疾首:“我有关节炎,每天早上爬山取水真的很不容易啊。但水箱总会满的,水一用掉就又充满又充满,没问题的。”

“又充满又充满,”郎帕尔怒气冲冲地说,“它下次充满的时候我把你脑袋塞到水箱里,然后盖上盖子!”

但惹麻烦的不只是一个厨子。他发现了一个新用途,这讯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女人们也意识到这个水箱实在是太方便了,水箱的水引自山泉的最中心,那儿的水没有被牛踩踏过,也没有被洗澡的男人们污染,干净又新鲜。她们不高兴跋山涉水地去打水了,她们喜滋滋地藏在木兰树丛里,等到郎帕尔出门之后,把送奶工的女儿推到最前面,让她用狡猾的低吟浅笑把厨子迷得灵魂出窍,然后她们再顺顺当当地溜进卫生间里。

孩子们也不甘落后,他们发现从山上铺下来的水管是个玩耍的好乐子。他们不知疲倦地在水管上荡秋千,在水管上又跳又叫,仅仅过了几周,水管的上上下下就开始漏水,到处是往外滋的小水柱。郎帕尔派厨子带上粘松香、布块和绳子去全力抢救,但根本止不住水,不久,许许多多小孔涌出的水汇成了一条小溪,从郎帕尔的卧室旁流过。牛蛙聚拢在顺流而下的溪流旁,喜气洋洋地呱呱大叫,庆祝扩大了自己的地盘。郎帕尔被它们难听的合唱吵得彻夜难眠。

可怜的郎帕尔先生连一个安稳觉都没了,他几乎没有办法积攒能量在日间教训那些烦他的人。“这里不是一个蓄水池!”他大喊道,“不许你在卫生间洗东西烧饭!不许你们聚在这里闲聊!不许你们往窗户里看!”但村里没人在意他的苦恼。女人们、孩子们、厨子,还有那些青蛙似乎全都和他过不去,就是不让他舒坦。

雨季近在眼前,当暴雨最终来临的时候,人们反而舒了一口气。一时间狂风暴雨摇撼天地,天色暗淡,雷声铮铮,闪电肆虐,人们只能待在屋里根本出不了门。雷声重重地砸在房顶上;风雨狂暴地撼动树林,树木就像火柴杆一样轻易就被折断;整个村庄也跟着摇晃,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可这一切却使郎帕尔喜不自胜。这时,厨子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的衣服湿透了,而且满是污泥。郎帕尔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笑眯眯开着玩笑:“噢,噢,跑这么快干嘛,害怕闪电追上你吗?难道你不像那些青蛙一样喜欢暴雨吗?”厨子直接就大叫起来:“天哪!天哪!先生,快去看看您的卫生间吧!”郎帕尔跟着厨子来到走廊的尽头,这一瞧可把他吓坏了,打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卫生间,而是随着山体滑坡淌下来的泥石流!没在及膝的泥浆中的厨子急得直搓手,差点被翻腾的泥浆掀翻。巧克力一般黏稠的泥石流,混着雨水不断翻涌进来,越涨越高,在郎帕尔的眼里,它每时每刻都在上涨。从崖壁上滑下来的泥石流所向披靡,墙倒塌了,卫生间里的东西无一幸免,木桶、牙刷、蜘蛛,当然还有他美丽的新马桶,都给冲走了。郎帕尔心如死灰,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自己的努力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付之东流!这种事不应当发生在他身上。他本该在被录取的那一刻就放弃这个职位。这个该死的镇子,闭塞的地方,完全与世隔绝,这些狡诈阴险的村民,完全没有正常人的行为举止。他不屑与他们为伍。厨子在那儿大喊大叫,他看见村民已经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像蜜蜂嗅到了蜂蜜似的,急匆匆地赶来看好戏。孩子们最先跑过来,他们兴奋得大喊大叫,才不管雨水把身体淋得精湿;男人们打着锈迹斑斑的破雨伞,或者头顶披着塑料布,不知羞耻地咧嘴笑,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解决的办法;女人们当然也来了,站那儿捂着嘴偷偷地傻笑。

孩子们最先在悬崖边发现了就要跌下山的抽水马桶。它只露面了一小会儿,表面沾满了烂泥,恬不知耻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郎帕尔注视着它。只见它定了定,然后就从悬崖边消失了。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叹,厨子则痛心地哀号个不停。

那天晚上,暴风雨过去之后,郎帕尔静静地坐在门前,身边放着瓶威士忌。空气从未如此清新,如此柔和,如此芳香,花园里黑天鹅绒般的夜色中,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在飞舞,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他记得雨后总是有特别多的萤火虫,树木、藤蔓和灌木和它们一齐,全都在雨后苏醒过来了,或许,到了明天,它们又能把这个小小的村庄装点得一片生机盎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