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曼布克奖得主短篇小说精选
11051700000061

第61章 苏丹炮台(2)

小伙子想起身,但雷特纳抓得更紧了,暗示小伙子不会有机会逃脱的。小伙子把脸转向马路,好像在求助。雷特纳却更加用力地抓住小伙子的手腕。

“你是在哪里跟她干的?在路边?旅店里?还是在楼房的后巷里?”他更加用力地扭住小伙子。

“在一条路边,”小伙子脱口而出,然后泪汪汪地转向雷特纳。“你是怎么知道的?”

雷特纳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放开了小伙子的手腕。“一个路边野鸡。”他狠狠打了小伙子一记耳光。小伙子哭了,强忍着哭声说:“我只和她干了一次。”

“一次就够了。你小便的时候有灼烧感么?”

“是的,火辣辣地疼。”

“恶心吗?”

男孩问清了这个英语单词的意思后说:“是的”。

“还有什么其他的症状?”

“在我两腿之间总是感觉有一些又大又硬的像皮球一样的东西,还有头晕,有时还想吐。”

“你能勃起么?”

“能……不能。”

“告诉我你阴茎的样子。是黑色的还是红色的?你龟头前端的开口处肿大吗?”

半小时之后,二人仍然面朝寺庙坐在榕树下。

“我求求您……”男孩双手合十,“我求求您。”

雷特纳摇了摇头说:“我必须取消婚约,我还能怎么做呢?我怎能让我女儿也得这种病呢?”

小伙子死死地盯着地面,似乎他乞求雷特纳的招数业已用尽了。他鼻尖上的一滴水珠闪烁着银色的光亮。

“我要毁了你。”小伙子平静地说。

雷特纳在纱笼的背面抹了抹双手,问:“怎么毁了我呢?”

“我会说,你的女儿和别人睡过了。我会说她不是处女。这就是你不得不取消婚约的原因。”

雷特纳猛地抓住了小伙子的头,使劲向后一拉,停顿了片刻后狠狠地向树上撞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对小伙子吐了一口口水。

“我对着我们面前寺庙里的神发誓:如果你这样做,我会亲手杀了你。”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雷特纳又来到白色圆顶后面的那个地方高声叫喊着,周边站着一圈忧心忡忡的小伙子。突然,他看见了一张面孔,一张足以使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面孔。

当他讲完之后,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张面孔,这次是面对面。

“你想干什么?”他不满地问道。“太晚了,我的女儿已经结婚了。你又来干什么?”

雷特纳把小板凳折起来夹在腋下,把药瓶扔进他的红色口袋里,快步地走掉。一串急匆匆的脚步紧跟在他的后面,那个小伙子—鞭炮商的儿子—喘着气说:

“我现在的病情每天都在恶化,排尿时已经感觉到剧烈的灼烧感。您必须帮帮我!你必须给我一些您的药!”

雷特纳咬牙切齿地说:“是你自己堕落,你个混蛋!你去嫖妓,现在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越走越快,直到脚步声消失了,留下小伙子独自一人。

但是,第二天晚上,雷特纳又一次看到了那张面孔,那迅速的脚步声又紧跟着他一路走到巴士站,那“帮帮我!”的声音一次次在身后回荡,但雷特纳并没有回头。

雷特纳上了巴士。当城垒那黑色的轮廓出现在远方时,巴士渐渐地停了下来。他下了车,有人跟着他也下了车。他向前走,有人跟着他也向前走。

雷特纳猛然转身,一把拉住跟踪者的衣领说:“我难道没告诉你吗,离我远一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伙子把雷特纳的手推开,理了理衣领,低声说:“请救救我吧!我想我快要死了,救救我!”

“喂,你听着,我救不了你。我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治得了那些年轻人的病。你还不明白吗?”一阵沉默过后,小伙子低声说:“但你参加了性科学会议……那个英文标识上是这样说的……”

雷特纳向空中举起双手说:“那个标识是我捡来的。”

“但德里的哈基姆·巴格万达斯……”

“哈基姆·巴格万达斯,那都是狗屁!这些药丸都是些糖丸,是我从一个卡尔瓦的药商那批发来的!然后我的女儿在我家里把它们分装成瓶,贴上标签!”

为了证明他所说的,他掀开皮箱,扭开了一瓶,把药片像播种一样全都倒在了地上。“它们什么用都没有!我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孩子!”

小伙子坐在了地上,从土里捡起药丸就吞了进去。他四肢着地,在黑色的泥浆里摸索着白色的药丸,并连同淤泥一起吞掉。“你疯了吗?”

雷特纳跪在地上,使劲地摇了摇那个小伙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问题。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小伙子的双眼。那是一双和上一次大不一样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和红色的血丝,看上去好似腌菜一样。一根根血管已经肿胀,变得十分膨大。

那天晚上,雷特纳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搅得妻子也没能睡好。他始终在自言自语地与那小伙子对话,似乎那小伙子就在他床边一样。

第二天傍晚,雷特纳坐车来到城里,回到了雨伞大街。当他到了烟花爆竹商店以后,他一直把双手抱在胸前站在远处,直到小伙子看见了他。他们两个人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卖甘蔗汁的小摊前。在机器绞碎生甘蔗时,雷特纳说:

“去医院吧。他们会帮助你的。”

“我不能去医院。他们认识我。他们会告诉我的父亲。”小伙子回答道。

雷特纳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坐在他那一堆各式各样的鞭炮和纸制炸弹的后面,从耳后伸出一撮撮灰白头发的肥胖男人。

第二天,当雷特纳收起他的折叠板凳和手提箱时,他看见面前的地上有一个影子。他绕过圣陵,经过了长长的一队来这里祈祷的朝圣者,又在那一排麻风病人前走过,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躺在地上抽搐着臀部、高呼着“阿拉啊!阿拉……啊!阿……拉……啊!”的独腿男子。

他望着那白色的圆顶,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来到海边,那个影子还在跟着他。在岸边有一堵低低的石墙,他用右脚踩着石墙,望着大海。海浪汹涌地扑来,时不时地一个巨浪拍打到石墙上,把厚厚的白色泡沫冲向空中散开,就像一只孔雀的尾巴从海上升起一样。雷特纳转过身来。

“我没有法子啊。如果我不卖这些白色的药丸,我怎能把我的女儿嫁出去呢?”

小伙子凝视着地面,避免与雷特纳对视,并忐忑不安地变换身体的重心。

两人坐上了开往市中心的5路汽车,在天使路附近下了车。小伙子提着雷特纳的凳子,而雷特纳则顺着大路不住地搜寻着。终于,他发现了一幅印有一对穿着婚纱的夫妇的大型广告牌。上面写着:

幸福生活诊所咨询专家:医生MVKamathMBBS(迈索尔),BMec(阿拉哈巴德),DBBS(迈索尔),MCh(加尔各答),GCom(瓦腊纳西)。包您满意。

“你看到他名字后面的那两个字母了吗?”雷特纳低声地在小伙子耳边说道,“这才是你要找的人。他是一位真正的性学家。”

在候诊室里,他们看到了五六个瘦瘦的、神情紧张地坐在黑色椅子上的男子,还有坐在角落里的一对已婚的夫妇。雷特纳和小伙子坐在了这群单身男人和那对夫妻之间。雷特纳好奇地看着这些男人,而他们却回避着他的目光。这些人都是那些曾经去找过他的人,只不过现在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苍老、悲伤。他们都是深受性病之苦的人,在吃了一瓶又一瓶的白药丸后没有任何好转。现在他们走到了这个漫长而绝望的旅途的末路,从雷特纳圣陵的摊位开始,经过了那一长串的小贩子的治疗,最终才来到了这个医生的诊所。在这里,他们终于将获知真相。

这些瘦瘦的男子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医生的诊室。雷特纳望着那对夫妇,心想,至少他们不是在孤独地面对这磨难。至少他们还有彼此。

然后,那个男人起身去看医生,而那个女人仍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当那个男人离开了以后,她才走进了医生的诊室。噢!原来他们不是夫妻,雷特纳在心里想道:当一个人得了性病这种病时,他在宇宙中便是孤独的了。

“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医生问道。他们终于坐到了医生的诊疗桌前。在医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图画,图上画的是男性泌尿生殖系统的纵剖图,雷特纳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是他的叔叔。”

在检查完小伙子的生殖器后,医生走到了一个上边挂有镜子的洗手盆前。他一拉线,镜子前的一盏灯猛然点亮。

他打开水流,漱了漱口,又吐进了洗手盆里,然后把洗手盆上的灯熄灭。他环顾了一下他的办公室是否干净,用手掌抹了抹洗手盆的一角,然后打开了一个窗口的百叶窗,又瞄了一眼他绿色的废物箱满了没有。当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时,他才回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望着他的脚,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许久,许久。

“他的肾脏没了。”

“没有了?”

“没有了。”医生说。

医生转向那小伙子,这时小伙子在不住地颤抖着,连座位也已经开始摇晃了。

“你是同性恋?”医生问。

小伙子用双手捂着脸。雷特纳替他回答道:“是这样,他的病是从一个妓女那得来的,这并不是罪孽,他不是一个不正常的家伙。他只是对我们的这个世界不够了解而已。”

医生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向他身后的男性生殖系统图,用手指着肾脏,说:“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雷特纳和小伙子一起来到了公共汽车站,赶上了去曼尼帕尔的巴士,想要看看在医学院里是否能找到一个可以帮助他们的好医生。坐在车站板凳上的一个穿着蓝色纱笼的男人告诉他们,去曼尼帕尔的巴士老是晚点,也许晚点15分钟,也许30分钟,甚至更多。“自从甘地夫人被枪杀后,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已经崩溃了,”他说话的同时愉快地甩着腿。“公交车晚点,火车也晚点。一切都崩溃了。我告诉你,我们应该把国家交还给英国人统治,或者给穆斯林人,给俄罗斯人也行。我告诉你,我们天生注定就不是能够掌握我们自己命运的人。”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在返回吉杜尔的车上,两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站了一个多小时,身边才有两个座位空了出来。雷特纳坐到了靠窗的座位上,并示意小伙子坐到他旁边。“在这样拥挤的巴士上能找到座位,我们还算很幸运了。”雷特纳微笑着说。

轻轻地,他松开了小伙子的手。小伙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掏出钱包,抽出5张一卢比的钞票,一张接一张地放在了雷特纳的大腿上。

“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过帮助我是需要代价的。”

雷特纳把钱塞回到小伙子的衬衫口袋里。“现在别跟我耍性子。我已经帮了你这么多了,我是为了从中获益吗?就我而言,这纯是义务服务,记住这一点!我们不是亲戚:在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小伙子什么话也没说。

“听着,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一个医生接着一个医生地看下去。我还有要出嫁的女儿,我不知道该从哪里搞来嫁妆……”

小伙子转过身来,把他的脸埋进雷特纳的锁骨处,啜泣着,用他的嘴唇摩擦并吸吮着雷特纳的锁骨。乘客们都在盯着他们,雷特纳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

大约又经过了一个小时,城垒那黑色的轮廓才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他们二人一起下了车。看着城垒那黑色矩形轮廓,雷特纳顿时恍惚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穹顶,听见一大群残疾人在齐声唱诵。他把一根比迪烟放在嘴里,划了一根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

“走吧,”他对小伙子说道,“从这儿到我家还有很远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