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传说林德瓦尔夫人对安德斯·博登爽约了,还暗示说他们吵架了,但后来又传出来说他俩决定隐瞒此事。还有人好奇八卦说一个锯木厂的经理,有幸能娶到拥有一架德国进口钢琴的女人当老婆,真的会把一个姿色平平的药剂师的老婆看在眼里吗?还真有人回应说安德斯·博登从来就是个土老帽,头发里老是带着锯木,他只是想找个跟自己是一路人的女人,就像所有土老帽一样。又有人添油加醋地说自从博登家生了第二胎,夫妻关系就名存实亡了。也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有人怀疑这些是不是都只是人们瞎猜的,但最后还是坚持认为:什么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最糟糕的解释往往就是最安全,也是最真实的解释。
后来听说林德瓦尔夫人那天之所以没去拜访她姐姐,是因为怀了林德瓦尔家的第一个孩子。至此,谣言才算暂时消散,或者说至少平息下来。又有人说,这次突然怀孕,算是帮了巴贝罗一把,她的名声可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事情就这样了,安德斯·博登这么想。一扇门打开了,你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它就关上了。人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像用红蜡纸标记过的木材被带着细长杆的工人扔回湍急的流水中一样。也许他真的是谣传说的那样:一个土老帽,走运才娶到了一个曾经跟舍格伦一起表演过二重奏的女人。但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意识到他的人生,从现在开始,将不会有任何变化,他自己也同样如此。从现在,不,从上周差点发生,本可以发生的那一刻起,一直一直,冷若冰霜,保守封闭。从此以后,偌大的世界,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心如死灰,妻子不能,教堂不能,朋友也不能。
直到意识到从此之后要跟她老公过一辈子,巴贝罗才确信自己对安德斯·博登的感觉。先是小乌尔夫,然后一年后卡琳又出生了。阿克塞尔对孩子们宠爱有加,她自己也是。也许她该知足了。姐姐搬到了遥远的北方,那里盛产黄莓,每季都会送她好多罐。夏天的时候,她和阿克塞尔会去湖上划船。他胖了很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孩子们也长大了。有一年春天,锯木厂有个工人,在汽船前面游泳,被碾了过去,周围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就跟遭遇鲨鱼袭击了似的。船上前甲板上有个游客赌誓说直到最后一刻,那个人都游得很淡定。有人振振有词说曾看见受害者的老婆在小树林里幽会他的一个工友,还有人添油加醋说他是喝高了,跟人打赌说可以游过船头。验尸官判定说他肯定是被水流震聋了,死亡原因系不幸意外。
巴贝罗肯定会这么说,我们不过是马厩中的马,马厩虽说没有标记,但即便如此我们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老天爷让你怎么活就该怎么活。
他要是在我之前了解我的心意该多好啊!我不会跟男的那样讲话,也不会那样听他们说话,更不会那么看着他们的脸。他怎么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那之后他们再见对方,是去教堂做完礼拜后在湖边散步时碰到的,那时彼此身边都有另一半陪着。一见面没过十分钟,她就感到一阵恶心,当时想到自己怀有身孕,还松了一口气,要不这恶心就来得不明不白,有点蹊跷了。她往草丛里呕吐的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扶着她的那双手属于一个不对的人。
她要确保自己永远不单独见安德斯·博登。有一次,她瞥见安德斯在她前面准备上船,就又折回码头那边去了。在教堂,她有时候会瞄见他的后脑勺,然后就想象着此刻他们单独在一起耳语。出门的话,她会确保有阿克塞尔陪同;在家呢,又跟孩子粘在一起。有一次,阿克塞尔提议说邀请博登夫妇来喝咖啡,她回答说博登夫人一定想喝马德拉葡萄酒,吃松糕呢,而且就算你把那些东西给她弄来了,她也会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看着他们夫妇俩,两个新来乍到的人。于是这个提议就此作罢,之后再也没提过。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所发生的事。没人可以给她建议。她想到了一些类似的案例,但那些例子都声名狼藉,而且似乎跟她的情况也没什么关系。对于持续不断、无法言说、需要默默承受的痛苦,她毫无准备。有一年,她姐姐送的黄莓来时,她看了看那罐子,那玻璃壁,那金属盖子,那圈棉布,那手写的便条,还有上面的日期—日期!—以及所有这一切的原因,也就是那些黄莓。她暗自想道: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心所干的好事。每年,当黄莓罐子从北方来的时候,她都这么想。
一开始,安德斯还继续轻声细语地讲着他知道的事给她听。有时候他是导游,有时候又成了锯木厂经理。比如说,他本可以跟她讲讲木材的缺陷。“弧裂”指的是树木内部两圈年轮之间的自然开裂;“星裂”指的是龟裂朝不同方向扩展开来;“心裂”一般发生在老树里,裂缝从树心朝周围延展。
随后的几年中,每当耶特鲁德数落他的时候,每当喝多了的时候,每当别人表面对他很礼貌,但眼神之间却告诉他他真的变成了一个讨厌鬼的时候,每当湖面结冰,可以举办到赖特维克溜冰比赛的时候,当他家姑娘从教堂回来,已身为人妻,他从她眼中看到空中楼阁般的希望的时候,当漫漫长夜开始,他感觉到自己心门紧闭进入冬眠的时候,当他的马突然停下来,因为它能感觉到却看不到的什么而发抖的时候,当老汽船有一年冬天被停在船坞又重新漆色的时候,当他特隆赫姆的朋友请他带着参观法伦的铜矿,他也答应了,却在出发前一小时发现自己躲在卫生间,手指在喉咙里乱抠,想要使自己快点吐出来的时候,当汽船带着他驶过聋哑人收容所的时候,当小镇已是物是人非的时候,当小镇年复一年万年不变的时候,当海鸥离开了码头上的巢儿,转而飞到他脑袋里鸣叫的时候,当他有一次在风干棚无聊,从一堆木材里抽了一根儿从而导致左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截肢时—这些时候,以及其他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到马茨·伊斯拉埃尔松。随着时间流逝,在他心目中,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已经从用来博美人芳心的清晰事实变成了一个更加模糊却又强大的概念。也许,变成了一个传奇—正是她不感兴趣的事情。
她曾说过:“我想去法伦看看。”而他只要回答说“我愿意带你去”就好了。也许,假设她真的像他想象中那些女人一样,嗲声嗲气地说“人家超想去斯德哥尔摩”或是“晚上人家做梦都梦到威尼斯”,他便会不顾一切,买了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票,跟她一起制造一桩丑闻,几个月以后,借着酒劲回家求情辩解。但他不是那样的人,同样,她也不是。“我想去法伦看看”可比“晚上人家做梦都梦到威尼斯”有杀伤力多了。
多年过去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巴贝罗·林德瓦尔时不时会感到有一阵可怕的焦虑袭来:担心她家姑娘嫁给博登家的小子。她觉得,那应该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了。不过最后,卡琳对布·维坎德情有独钟,而且任凭别人怎么开她玩笑都雷打不动。很快,所有博登和林德瓦尔家的孩子都结婚了。阿克塞尔也发福了,在药店里总是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暗地里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开错药毒死病人。耶特鲁德·博登头发都白了,而且因为癫痫,只有一只手能弹钢琴。巴贝罗一开始还辛辛苦苦拔白头发,后来干脆染了。要说她有什么值得揶揄的小瑕疵的话,那就是她得靠塑形衣的帮助才能保持身材。
一天下午,阿克塞尔对她说:“你有一封信。”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是把信递给了她。信封上的字体很生疏,邮戳来自法伦。
“亲爱的林德瓦尔夫人,我现在住在法伦的医院。有件事情我很想跟您讨论一下。不知您哪个周三是否方便来看看我?安德斯·博登敬上。”
她把信交给他,看着他把信读了一遍。
“你怎么想?”他问道。
“我想去法伦看看。”
“当然了。”他的意思是:你当然想去了,谣言一直就说你是他的情妇。我一直都不确定,但其实我早该猜到了,你突然变得性情冷淡,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魂不守舍,就是因为这个。当然,当然。但她只听到了一句:你当然必须得去了。
“谢谢,我想坐火车去。可能要在那边过夜。”她说。
“当然了。”
安德斯·博登躺在床上考虑着该说些什么。这么多年—确切地说,二十三年—过去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彼此的字。这种交流,这种对彼此的惊鸿一瞥,犹如香吻一样甜蜜贴心。她的字很小很干净,属于学校里教出来的那种,而且从字体里看不出一点苍老的痕迹。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到了他可能从她那里收到的好多好多信。
一开始,他想着要不就把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再给她讲一遍,这次他肯定能完美呈现。这样她就会明白,懂得一切。又或者她会吗?仅仅因为这故事日复一日地陪了他二十多年,并不代表她对它有任何印象。这样,她就可能觉得这不过是个恶作剧,是场游戏,事情便会急转而下。
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告诉她他将不久于人世。这会让她有负担,而这是不公平的。更糟的是,出于同情心,她可能会改变主意。和她一样,他要的也是事实,而非传奇。他告诉护理人员说有个可爱的表妹要来看望他,但她心脏太脆弱了,所以千万不能把他的实际状况告诉她。他还让护士给他刮了刮胡子,理了理头发。等他们走了,又弄了点牙粉,还把他那残疾的手藏在床单下面。
信来的时候,在她看来,似乎有点直言不讳,就算不是直言不讳,最起码也有点不容辩驳。因为二十三年来,这是他头一次有求于她,因为这个,她丈夫就必须得答应她,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确实也答应她了,不过从那一刻起,事情就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次出门她该穿什么呢?这样的场合,既非旅行,又非参加葬礼,似乎没什么合适的衣服穿。在车站,检票员还重复了一遍“法伦”,站长又盯着她的旅行箱看了半天。她感到无比脆弱,要有谁轻轻碰她一下,她定会开始跟人家解释她这一辈子,她此行的目的,还有她的德行。“我要去见一个不久于人世的朋友。”她估计会这么说。“毫无疑问,他肯定有什么最后的话想跟我说。”肯定是这样,他要死了,不是吗?要不他没道理这么做,要不早在孩子们都长大成家的时候,早在阿克塞尔和我的婚姻名存实亡的时候,他就这么做了。
她在市场附近的斯特德旅店住了下来,又一次感觉到店员打量着她的旅行箱看,还想打探她的婚姻状况和出行目的。
“我是来看一个住院的朋友的。”没人问,她自己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