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er Grass(1927—)
左撇子
我们两个都属于极端派——完全明白,我们的羞耻心理是根深蒂固的。
无论在父母家里,在学校里,在军队里,都未能有助于教给我们一种态度,毫不在乎地忍受这种微不足道的痼疾——所谓微不足道,只是同其他在身体上蔓延的面更广的畸形相比而言。这种羞耻心理从童年时伸手跟人握手时就开始产生了。这些叔叔阿姨,母亲方面的女朋友,父亲方面的男同事,这种不可忽视的、使孩子感到前途黯淡的、可怕的家庭场面,你必须同所有的人握手。“不,不是这只手,这不合规矩,这一只才合规矩。你会做对的,伸出小手来,伸出这只友好的小手,多乖,多灵巧,这是唯一正确的,伸出你的右手来!”
我十六岁时,第一次接触一个姑娘。“啊呀,你可是个左撇子!”
她失望地说,并把我的手从她的上衣里拽出来。此类回忆,永不磨灭,然而,我们还是要把这句口号——它是埃里希和我草拟的——写进协会章程里去,无非是要以此提出一个肯定永远也达不到的理想境界。
眼下,埃里希抿紧了嘴唇,眯缝着眼睛。我也同样。我们脸颊上的肌肉在跳动,额头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我们的鼻梁变细了。现在,埃里希活像一个电影演员,他的面目是我所熟悉的,我在许多惊险镜头上看到过。难道我也得设想,自己也不幸地活像这种身份不明的银幕主角吗?我们可能全都面目狰狞,幸亏没人在偷看我们。如果有那么一个目击者在场,他能不以为这两个性格太过浪漫的年轻小伙子是要决斗?要么是两个强盗为争一个婆娘,要么一个背后说了另一个的坏话。一场世代为仇的两家人的决斗,一次维护名誉的械斗,一局你死我活的流血赌博。只有仇人才这样互相盯着对方。瞧这抿紧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这流露出不共戴天之仇的细鼻梁。瞧他们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这两个嗜杀成性的家伙。
我们是朋友。我们的职业虽然不同——埃里希是百货大楼的科长,我则选择了报酬优厚的精密机械师的职业——但却有许多共同的志趣,足以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而有余。埃里希入会的时间比我早。这一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的衣着过于庄重,神情却是怯生生地跨进片面者的聚会地点,埃里希迎面走来,我正不知所措,他给我指点衣帽间,很巧妙地打量着我,不带任何令人讨厌的好奇心,随后用他那种腔调说:“您想必是要加入我们这一伙的。完全用不着害羞;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互相帮助。”
方才,我说到“片面者”。我们是这样正式称呼自己的。不过,我觉得,同协会章程中大部分的条文一样,起这样一个名称,也是不成功的。这个名称并没有完全讲清楚,究竟是什么使我们结成一个团体,并将使我们变得更坚强。如果我们干脆自称“老左”,或者更动听一点,叫做“老左兄弟”,这种名称肯定要好得多。您也猜得到,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放弃给自己加上这种头衔的打算。如果把我们同那些无疑令人惋惜的人们,同那些生来就缺少满足爱这唯一合乎人道的可能性的人们混为一谈,会是极不合宜的,而且是侮辱性的。恰恰相反,我们的协会是多种色彩的,我敢说,我们会中的女士们,无论在美貌、魅力和良好举止方面,均可同某些习惯用右手的妇女媲美,不错,只要细心比较,就能得到她们都是规矩而有礼貌的印象,这曾经使某些为他那个教区信徒灵魂得救而操心的神甫,在布道坛上失声惊呼道:“天哪,难道你们当真都是左撇子!”
这个恼人的协会名称,甚至于我们的第一主席,一个家长制作风有点过分,而且很遗憾,又是市政府即土地局一名握实权的比较高级的官员,连他有时也不得不承认,我们不同意左撇子没用,我们既不是片面者,我们的思想、感情和行为也不片面。
诚然,我们在拒绝更好的建议,并像从未有过名称似的给自己定了个这样的名称时,也谈到了政治上的顾忌。自从议会成员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化,而议会的座位也照此挪动,以至单凭座位的摆法就可以看出我国的政治形势以后,一篇文章,一个讲话,如果其中“左”这个词儿出现不止一次,就会被人错误地指为危险的激进,这种情况简直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了。不过,对我们这个协会是大可放心的。如若本市有哪个协会不怀有政治奢望,而只靠互相帮助、和衷共济来维持的话,那就是本协会一家。那么,你们协会里有没有男女关系上邪门歪道的事儿呢?为了永远消除这种嫌疑,这里有必要简短地提一下,我已经在我们青年组的姑娘中,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如果有朝一日,我同女性初次接触时投在我心灵上的阴影会消失的话,我将把这个抚慰归功于莫尼卡。
我们的恋爱,不仅必须解决人所皆知的以及许多书上都描写过的问题,而且还必须忍受我们的手的苦恼,简直要把它神圣化,这才能达到我们微小的幸福。我们试图用右手互相抚摩,开始时乱作一团,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后来,不得不发现,我们这只麻木的手是多么不敏感,便只好按照上帝创造我们的那个样子去抚摩,那就得心应手了。我不想多透露,并且也希望,如果我暗示,始终是莫尼卡可爱的手给了我坚持和信守诺言的力量,还不至于不得体。
我们头一回一起去看电影以后,我马上向她担保,我将珍惜她的童贞,直到相互把戒指套到右手的无名指上——很遗憾,这是一个让步,并且将确证我们先天造成的笨拙。然而,在南方信奉天主教的国家里,象征婚姻的金戒指是戴在左手上的,因为主宰那些阳光明媚的地区的,不是严峻的理性,而是心灵。或许为了以姑娘的方式造一次反,并且证明,如果妇女们的利益看来将受到损害时,她们能够提出多么明确的论据来;我们协会的年轻女士们曾经奋力夜战,在我们的绿色旗帜上绣了一句铭言:跳动的心在左边。
莫尼卡和我现在就经常在谈论交换戒指的那个时刻,并一再得出同样的结论:由于我们久已是亲密的一对,事无大小,共同分担,因此,在一个无知的、往往怀有恶意的世界上,要让人说我们是未婚夫妻,简直是办不到的。莫尼卡经常为交换戒指的事哭泣。尽管在这个我们自己的日子里,我们将会高兴,可是,在所有的礼品上,在丰盛的宴席上,在恰如其分的欢庆气氛上,都将蒙上一层淡淡的悲哀的微光。
现在,埃里希的脸也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我也同样,然而仍有一段时间感到颌骨肌肉组织的痉挛。此外,两个太阳穴也一直在擒搐。不,我们脸上肯定没有这副鬼相。我们的目光平静地相遇,既而也更增添了勇气。我们瞄准。各自想的是对方的那条胳膊。我完全有把握击中对方,对埃里希我也完全放心。我们已经练习很长时间了,差不多工余的每一分钟,都是在市郊一个废弃的鹅卵石坑里度过的,无非为了今天能够一举成功,因为有许多事情赖以决定。
你们会叫喊说,这已经到了搞极度的残暴行为的地步了,不,这是自我伤残。请相信我,所有这类说法,我们都熟知。我们不是问心无愧,自认无罪。我们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间搬空了的房间里。
我们这样执枪对视已经有四次了,而四次都被自己的计划吓住了,结果放下了手枪。今天,我们才明确了。最近,个人方面以及协会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使我们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非如此不可在长久的怀疑——我们对协会,对极端派的要求,已经产生了疑问——以后,现在,我们终于拿起了武器。我的良心要求我们,不去沾染协会伙伴的种种习惯。那里,宗派主义的势力越来越大,最理智的人们中间,也掺杂进了空想者,甚至狂热分子。有的人一个劲儿地右倾,有的人一个劲儿地“左倾”。我简直不敢相信,每次会议都高喊政治口号,左手敲钉子成了誓言,成了令人讨嫌的崇拜,以至于一些理事会会议形同神秘的宗教仪式,大家着了魔似的拼命敲锤子,使自己陷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尽管没有人正式宣布过,尽管那些显然染上坏习惯而不能自拔的人至今为止都已被简单地开除出会了,可是,不容否认,在我们会员中间,已经出现了同性之间那种反常的、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恋爱。最糟糕的是,殃及了我同莫尼卡的关系。她经常同她的女友,一个体弱多病、不能专心一致的女人在一起。她没完没了地责备我在那桩戒指的事情上不够坚决,缺乏勇气,因此我不敢相信,我们之间还一如既往地亲密无间,而她仍是我挽着的那个莫尼卡,至于这样相处的机会,如今越发稀少了。
埃里希和我现在努力使呼吸均匀。我们的呼吸越是一致,我们就越有把握,良好的感觉控制着这次行动。别以为规劝我们根除苦恼的是《圣经》语录。应该说,是那种热切而持久的愿望,是我们想要弄明白,想要更加清楚地懂得,我们周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命运是不可改变的,还是我们掌握着命运,可以干预它,给我们的生活指出一个正常的方向来呢?不再立无谓的禁令,念紧箍咒以及搞类似的手腕。我们要正直地在自由选择中,在不再被任何障碍将我们同普遍状态分割开的情况下重新开始,并得到一只幸福的手。
现在,我们的呼吸一致了。我们没有作任何暗示,便同时开了枪。埃里希射中了,我也没有使他失望。正如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各自都断了一根主筋,手枪跌落在地,再也无力握住它了,因此,继续射击已纯属多余。我们放声大笑,并开始伟大的实验,笨拙地进行急救包扎,因为我们只能用右手了。
(胡其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