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ta Mller(1953—)
黑色的大轴
外公把空盘子推开:“他们今儿早上才来的,又不是昨天晚上。”蕾妮冲着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脸颊。“听说,那个瘦瘦的、穿着袒胸露乳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演吉诺维娃。”母亲几乎没工夫喘气,俯在蕾妮耳边悄悄说:“鬼知道是从哪儿偷来的。”边说边用胳膊肘蹭着窗框。蕾妮的目光越过母亲肩头落在窗镜里,梦呓一般:“你是说那件连衣裙?谁知道。不过她很有钱。”母亲转向父亲笑着说:“外面光,里边脏。”父亲咬着食指,蕾妮窃笑着说:“她想跟我要猪油,被我赶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云映在窗玻璃中。母亲站在桌边。“鹳鸟还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我望着街道说。
父亲跟着铁锤走到树下,外公跟着夏天,手提银色的镰刀走进三叶草地。我看着禾秆倒在他的脚下,仿佛它们太沉重太疲劳。
我在书中读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
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
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杀了她。”
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
但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
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
那颗心还在流血。
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这钱拿着。”
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着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拿着铁链。母亲问我:“你有手帕吗?到了铁匠那儿要闭上眼睛,别朝火炉里看。”
母亲的嘴在身后的胡同里朝我喊道:“早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该回家了!”
狗群狂吠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太阳公公长长的胡须飘呀飘,顺着玉米地,一直把自己拖进村子底下。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外公和铁匠一起当过兵,打过仗。“头一次,那是一场世界大战,”外公说,“全世界都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园子很高,阴影密布。园子里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铺就的。“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时瞎的,”外公告诉我,“战争会死人。人死了,就整个儿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颤一颤,“就不会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转着黑色的大轴。铁匠的眼是打铁时弄瞎的。”外公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火星溅到铁匠一只眼里,燃烧起来,眼睛立刻肿得像洋葱般大,变成蓝色。当铁匠再也忍受不了这只葱头般的眼睛的时候——它把整个脑子连同智力统统吃掉——就开始用针刺它。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蓝色和绿色。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叹,原来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发出的光,会有这么多的颜色。铁匠在颜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纷纷前来探望,直到眼睛里的颜色流干了,眼窝也空了。
街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它呼啸着蹿到房子下,身后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耕地。拖拉机手叫伊欧内,夏天也戴着那顶缀满缨穗的编织帽,手指上闪耀着一颗硕大的戒指。“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亲说,“一眼就看得出。”她对婶婶说:“蕾妮真够傻的,竟然和那个拖拉机手混在一起。他只会酗酒糟钱,根本不管她。”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后使劲用抹布擦。他边擦边说:“阉马就是阉马,这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摇晃着他的秃脑袋。婶婶微耸肩膀小声说:“蕾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缨穗在伊欧内的头顶飘扬,伊欧内坐在拖拉机上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碾进尘土和泥里,尘土在我脸上弥漫。伊欧内吹出的歌还没有完,还没有被碾死。歌声比街道长。
月亮开始只是个影子,新月还未升起。月光高高挂在天边,像沉溺在思想中。太阳依然闪烁着炉火的光芒。
去年的复活节星期天,外公和铁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馆里。我站在桌边,靠着外公的胳膊,等着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烧酒,开始谈论起“战俘”和“烈士墓”,外公透过玻璃杯上的一滴红酒,说起“战略”和“摩斯塔尔”。“威廉永远躺在了摩斯塔尔。”他说。
回村的路上,铁匠唱起了《鸽子》。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只眼睛也跟着跳,只有空洞的眼窝无法随之旋转。外公微笑着,浑身汗湿,在他的幸福中沉默着。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旧日时光已人黄土,堆积成丘,他的脚步僵硬而迟缓。
伊欧内把他的农田抛洒在村子里、房顶上,把拖拉机开进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有一次,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外公解开上衣纽扣,对我说:“她只是晕倒了,一会儿就好。”
我看见三个磨坊。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一片红色的云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在石子路下回响,随着我的脚踵从人行道里走出来。我没有回头。脚步声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农技师超过我的时候,我的链子缠在了裤腿上。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算是问候。农技师的鞋子闪闪发光,他高高的白耳朵没有听到我的问候。
农技师穿一身浅灰底子、有暗灰色鱼骨形花纹的西装,花纹从肩部到脊背由浅而深。农技师在他鱼骨纹的黑色旋涡里跟在女领唱身后。他没有走在石子路上,他的路在离地面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在女领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椭圆形,在脚跟处太窄了一点。他真的在脚跟处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跟不上那飘飘的裙子了。于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面上,给他留出一片更宽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边走着邮差,他的帽檐像屋顶一样。我能看见他脸颊的根,能看见他的小胡子,只是看不到他的嘴。
铁链在我脚下叮当作响。我没去找铁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为我听到路堤后面传来歌声。那歌声就在路堤里面,高远悠长,只得流向村庄。歌声像夏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软而忧伤。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电线。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在宽阔的大街上吟唱着马儿和饥饿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车驶过的铁轨旁,青草茂盛。草儿在山谷中,因驶过很久的列车的气流而颤抖,因那些从不驶进夜里、第二天才开进村庄的列车而颤抖。
马儿在永远颤抖着的、随列车短暂摇摆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马的马鬃上系着红飘带。马的脸上都是骨头。“它们要流浪三十年,然后才安定下来。”吉卜赛人的马也是吉卜赛人。
路堤后面有两辆支着圆形帐篷的吉卜赛马车,车轮上挂着布满尘土的灯笼,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
马车旁边是围成半圆的人群。站在最后一排的人有裤腿,有小腿肚,有后背和头。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头。第一排的人有发尖、帽檐和围巾角儿。
人群前面是一面布做的墙,那是幕布。幕布前面是舞台,舞台上站着猎人,穿一身绿外套,说道:“公爵大人。”他手里是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心。
女领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张开着。她嚅动着嘴唇,抓向自己的头发。公爵的声音提到最高时,她嘴里的一颗牙在闪闪发光。
歌手走上舞台,将下巴搁在小提琴上,开始边拉边唱:“你这黑皮肤的吉普赛人,快给我表演吧。”
我婶婶目光潮湿,手指按在嘴上。叔叔嘴里吐出烟圈,向她头发里吹了一只灰色的大鸟,他的颧骨蠕动着。
我把铁链放进草地里,我不想让它的叮叮当当打扰歌声。我站到半圆形的人群边上,站在舞台边。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面的鱼肚子。农技师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擦着女商贩的脸,落在女领唱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肚被邮差的裤腿遮住了。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诺维娃闭上眼睛,从手上摘下戒指,看着自己的孩子,让戒指滑落水中。她在湖边弯下身体,不停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