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o Vargas Llosa(1936)
来客
嗡嗡的苍蝇,端起罐子饮了一大口。他嘴唇周围沾满了奶汁,随后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
男人一边舔着嘴唇一边说:“啊!这奶真不错,梅塞迪塔斯太太。我尝出来了是羊奶,对吧?我爱喝极了。您喝完了吗?干吗不再开一瓶呢?干杯!”
女主人服服帖帖地依从了。男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香蕉和一个橘子。
“喂,梅塞迪塔斯太太,您别跟我耍滑头,啤酒都流到了脖子里,快把衣服弄湿了。别这样浪费啤酒。来,再开一瓶,为了努马的健康把它喝下去。干杯!”
男人接二连三地叫着“干杯”“干杯”,一口气灌了她四瓶。女主人的眼睛都喝直了,呃逆连连,痰涎滴滴,一屁股坐倒在一袋水果上。
“我的上帝!”男人说道。“多不中用的女人!简直成了个醉鬼。梅塞迪塔斯太太,请原谅我这样讲。”
“哈迈基诺,您这样对待一个上了岁数的可怜女人,过后会觉着不好意思的。不信瞧着吧。”
女主人说话时舌头已经有点不利落。
“真的吗?”男人不耐烦地说。“噢,顺便问一下,努马几点钟来?”
“努马?”
“是啊;梅塞迪塔斯太太,您装起糊涂来倒挺能唬人的呀!他几点钟来?”
“哈迈基诺,你这个伤天害理的黑鬼。努马会宰了你的。”
“您别跟我来这一套,梅塞迪塔斯太太!”哈迈基诺打着哈欠说。“得了,我看咱们还有点时间,他没准要到晚上才来。我们去睡一会儿,怎么样?”
哈迈基诺站起身走出店,向山羊走去。山羊疑惧地看着他。他把羊解开,随后甩着拴羊的绳子吹着口哨回到了客店。却不见女主人的踪影。哈迈基诺脸上淫荡、懒散、若无其事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他一边骂着,一边三步并做两步地把屋里屋外搜寻了一遍,随后便朝小树林跑去,后面跟着那只山羊。在一个灌木丛后,山羊找到了女主人,并用舌头不住地舔她。见女主人恶狠狠地向山羊投去责怪的目光,哈迈基诺洋洋自得地笑起来。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堂娜梅塞迪塔斯只得乖乖地朝客店走去。
“您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是的,亏您想得出来!”
他把她手脚捆绑起来,然后毫不费力地把她提起来放到柜台上,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冷不防地他挠起女主人又宽又粗的脚板。女主人忍不住笑得蜷缩成一团,脸上却流露出绝望的表情。由于柜台窄小,再加上翻来滚去,堂娜梅塞迪塔斯逐渐滑到了柜台边,最后终于沉重地摔倒在地上。
哈迈基诺又说道:“我的天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您假装晕过去了,其实呢,一只眼在偷偷地看着我。您啊,简直不可救药!梅塞迪塔斯太太。”
山羊把头伸进屋里凝视着主人。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突然传来一阵马群的嘶鸣声。梅塞迪塔斯太太仰起脸,瞪大眼睛倾听着。
“是他们!”哈迈基诺说完,腾的一下站起身。
此时,马蹄声声,嘶鸣不绝。哈迈基诺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嚷道:“您疯啦?中尉,您疯啦?”
中尉从山嘴的几块岩石后面走出来。他肥头大耳,个头不高,脚穿骑兵靴,脸上淌着汗,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哈迈基诺又喊了起来:“您疯了?您怎么搞的?”
中尉答道:“别冲着我嚷嚷,黑鬼。我们刚到。出了什么事?”
“什么出了什么事?叫您的人把马带远点。您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吗?”
中尉一阵脸红。
“你老实点,黑鬼。要知道,你还没有自由呢。”
“您把马都藏起来,要是您愿意的话,不妨把它们的舌头都割掉。反正别让人发现它们。您在那里等着。我会给您信号的。”哈迈基诺咧开嘴,脸上浮现出傲慢不逊的笑容。“难道您不明白现在应该听我的吗?”
中尉迟疑了片刻。“他要是不来的话,可就够你受的了。”中尉说完,回头命令道:“利图马军曹,把马藏起来。”
“遵命,我的中尉。”山后有人回答。一阵马蹄声过后,四周便一片寂静。
“我就喜欢这样,”哈迈基诺说。“应该服从命令。很好,好极了,将军,棒极了,司令,我祝贺您。中尉,您就待在那儿别动,等我给您信号。”
中尉向他挥了挥拳,重新消失在岩石后面。哈迈基诺走进客店。女主人的眼睛充满着仇恨。“叛徒,”她嘟囔着。“你竟把警察引来。该死的东西!”
“多没有教养!我的上帝啊,您多没有教养!梅塞迪塔斯太太。您要知道,我并没有和警察一块来,我是独自一个人来的,在这里我才碰上中尉。这您都看见了。”
“努马不会来的,”女主人说。“警察还会把你关进监狱去。等你出狱,努马非宰了你不可。”
“梅塞迪塔斯太太,您的良心真坏,一点不假。瞧您给我算的命!”
“叛徒,你以为努马是个傻瓜?”女主人又说。这时她终于坐了起来,身子挺得直直的。
“傻瓜?他才不是呢。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耻之徒。不过您别失望,梅塞迪塔斯太太,他肯定会来的。”
“他不会来。他可不像你。他有的是朋友,他们会通知他警察在这里的。”
“您以为是这样的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他们来不及通知他的。警察是从另一边,从山岗子的后面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从沙地那儿来的。每经过一个村镇我都问:‘梅塞迪塔斯太太还在客店吗?我刚被释放,我要去把她的脖子拧下来。’大概会有不下二十人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努马的。您还以为他不会来吗?我的上帝啊,您看您那脸色,梅塞迪塔斯太太!”
女主人瓮声瓮气地唠叨着说:“要是努马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后悔一辈子的,哈迈基诺。”
哈迈基诺耸了耸肩膀。他点着了一支烟,随后便流里流气地吹起口哨来。他走到柜台边,把油灯点着,然后把它挂在门口的一根藤条上。
“天已经黑了,”男人说道。“您上这边来吧,梅塞迪塔斯太太,我要让努马看见您坐在门口等他。啊,对了!您动不了。对不起,我这人太健忘。”
哈迈基诺弯下身子,一把将她抱起来,然后把她放在客店前面的沙地上。被灯光一照,她脸上的皮肤显得比较细嫩,看起来比较年轻些。
“你干吗要这样?”此时,梅塞迪塔斯太太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了。
“为什么?”哈迈基诺说。“您没有蹲过监狱,是吗?梅塞迪塔斯太太。我跟您说吧,在那里一个人干呆着打发日子,简直让人腻透了,此外,还常常挨饿。噢,我差一点忘了一件小事。您的嘴可不能这么张着,免得努马来时您没法叫唤,再说,也省得苍蝇飞到您嘴里去。”
哈迈基诺嘿嘿笑了笑。他在房间里找了一阵,寻到一块破布,用它把堂娜梅塞迪塔斯连嘴带下半部脸蒙得严严实实,然后得意地瞧了她一番。
“请允许我告诉您,您这副模样非常滑稽,梅塞迪塔斯太太,简直说不上像什么。”
哈迈基诺像条蛇似的蜷缩着身子,静悄悄地呆在客店尽头的暗处;他双手支撑在柜台上,全神贯注地向外窥视着。前面二米开外,在灯光发出的锥形光圈的照射下,女主人僵直地坐在地上。她把头伸向前方,好像在嗅闻着空气:她也听见点什么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是来自左边的,和蟋蟀的聒噪声不同。一会儿响声再次传来,而且比刚才那次持续的时间要长;小树林的树枝一会儿沙沙作响,其中还夹着断裂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客店。“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呢。”哈迈基诺自忖。他从口袋里掏出哨子,然后把它叼在嘴边。哈迈基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女主人在挣扎着,他见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声诅咒。他看见她在原地辗转挣扎,头像钟摆似的来回晃动,竭力想把蒙在脸上的布甩掉。响声停止了:难道已经进入不会发出脚步声的沙地了?女主人把脸转向左方,她的眼球宛如被砸扁了的蜥蜴,简直鼓出了眼眶。“她看到他们了,”哈迈基诺自言自语地说。说完他把舌尖使劲顶着哨口。呵,哨口可真锋利。堂娜梅塞迪塔斯继续摇晃着头,心急如焚地哼叫着。山羊咩地叫了一声,哈迈基诺赶紧藏了起来。此刻之后,只见一个黑影移近妇人,一只光着的胳膊伸向蒙着女人半张脸的破布。哈迈基诺一边使尽全身的力气吹着哨子,一边纵身扑向来人。哨声风驰电掣般响彻夜空。紧接着左右两边传来一阵辱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男人同时扑向女人。还是中尉行动迅速:当哈迈基诺站起身来时,中尉已经一手抓着努马的头发,一手用左轮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四名持枪的警察将他们团团围住。
哈迈基诺冲着警察们吆喝说:“快!还有人在树林里,快!否则他们就逃掉了,快!”
“镇静!”中尉吼道,眼睛却一直牢牢盯着努马。努马乜斜着眼睛盯着中尉那支左轮手枪;两只胳膊低垂,显得镇定自若。
“利图马军曹,把他捆起来。”
利图马把枪放在地上,解开缠在自己腰上的绳子,先把努马的脚捆起来,接着给他上了手铐。山羊走过来,闻了闻努马的腿,然后轻轻地舔起来。
“备马,利图马军曹。”
中尉把左轮枪插进皮套,弯下腰把妇人脸上的破布扯下来,并给她松了绑。堂娜梅塞迪塔斯站起来朝羊的背部一巴掌,把它打到一旁。然后她走到努马身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前额,一声没言语。
努马问:“他对你干了什么事没有?”
女主人回答:“什么也没有。你想抽烟吗?”
哈迈基诺强调说:“中尉,你没有发现几米远的树林里还有些人吗?你没听到他们的动静?起码有三四个人。您不派人去抓还等什么?”
“住嘴!黑鬼。我来就是为了抓他的,别人我不管。”中尉说着,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中尉划了根火柴,点着了妇人放到努马嘴里的香烟。于是努马便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他嘴上叼着香烟,一股股烟雾从鼻孔喷了出来。
哈迈基诺回答说:“那好吧。不过假如您不懂得如何履行使命,可就没您什么好的。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我该自由了。”
中尉回答说:“是的,你自由了。”
“马来了,我的中尉。”利图马说话时手里抓着五匹马的缰绳。
中尉吩咐:“把他扶上您的马,利图马,他和您一起走。”
军曹和另一名警察把努马抬过来,给他松开了腿,把他扶上一匹马,然后利图马跨了上去,骑在他身后。中尉走到自己的马跟前,抓起了缰绳。
“喂,中尉,我和谁一起走?”
“你?”中尉问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蹬,“你问的是你吗?”
哈迈基诺反问道:“是呀,不是我是谁?”
“你已经自由了,”中尉说,“你不必跟我们一起走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
骑在马上的利图马和其他的警察一阵哄笑。
“您开什么玩笑?”哈迈基诺的声音都发颤了,“您不会把我扔在这里的。是吧?我的中尉。您已经听到了树林里有动静。我可干得不坏,我尽到了我的责任。您可不能这样对待我。”
“如果走得快的话,利图马军曹,拂晓前我们就能到达皮乌拉了。沙地里行军最好在晚上,牲口不易疲劳。”中尉说。
“我的中尉,您别把我扔在这里。您可不能干这种缺德事l”哈迈基诺嚷着,抓着军官的马缰绳拼命地晃着。
中尉从脚蹬里抽出一只脚,将哈迈基诺踢得老远。
“我们有时还得快马加鞭跑一阵。利图马军曹,您看会下雨吗?”中尉说。
“我看不会,我的中尉。天空很晴朗。”
“您不能把我留下就走!”哈迈基诺声嘶力竭地喊着。
梅塞迪塔斯太太捧腹大笑起来。
中尉命令道:“开路!”
“中尉!我求求您!中尉。”哈迈基诺大声疾呼。
马队慢慢地远去。哈迈基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灯光照射着他那惨若死灰的面孔。梅塞迪塔斯太太继续哈哈大笑。突然她止住笑,双手兜在嘴上,成个喇叭似的。
“努马,每逢星期天我都给你送水果去。”
然后她又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树林里传来一阵又一阵枯枝干叶的断裂声。
(熊长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