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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法国)阿纳托尔·法朗士(3)

克兰比尔出了狱,还是推着小车在蒙玛特街上喊:“白菜,大萝卜,胡萝卜!”他对于他所遭遇到的意外事,既不觉得有光彩,也不觉得可耻,他也没有什么悲苦的回忆。在他头脑里,那件事故就跟演剧、旅行、做梦一样。他最觉得高兴的是又能在烂泥里、在本城的方石板路上走道儿了,又能看见头顶上跟臭水沟一样脏的水淋淋的天,所谓本城的美丽的天了。每到一条路口,他都要停下来,喝一杯酒;随后,无拘无束、高高兴兴,往手上吐口唾沫润润带茧的掌心,抄起车把再推着小车子往前走。在他面前,一阵子飞起许多小麻雀,它们跟他一样,起得很早,穷得在马路上找吃食。紧跟着就是大家听熟了的他的喊声:“白菜,大萝卜,胡萝卜!”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手摸着芹菜对他说:

“克兰比尔老伯伯,你出了什么事了?有三个礼拜没见你了。不舒服了?气色不大好呢。”

“听我告诉你,麻育西太太,我过舒服日子来着。”

说真的,在他的生活里,的确没有一点儿改变,所差的就是他现在上酒店比往常上得勤了。因为他心里总以为这是该庆贺的,他已认识了一些慈心的人。还有,就是他回到他的小阁楼的时候总是高高兴兴的。他躺在草褥子上,拉过街口卖栗子的借给他当被盖的那几只麻袋时,常常这样想:

“监牢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需要的东西全有。不过,在家里究竟舒服一点。”

他这种满意的日子并不长久,很快他就发现了他那些女主顾对他很冷淡。

“挺好的芹菜,关特洛太太!”

“我什么也不要。”

“怎么,你什么也不要?你不能专喝西北风呀!”

关特洛太太不再回答,神气十足地走回她开的大面包房里。那些老板娘和女看门的,从前老围着他的绿油油花簇簇的小车子,现在看见他来就掉过头去不睬他。他来到了他那场官司的发源地“保护神”鞋店门口,喊道:

“巴耶太太,巴耶太太,你上回还欠我十四个铜子儿呢。”

但是坐在柜台上的巴耶太太连头也不屑回一回。

整个蒙玛特街都知道克兰比尔刚从监狱出来,于是全蒙玛特街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判罪的消息一直传到城厢和利榭街热闹的转角上。就在这里,约莫正午的时候,他瞥见了洛尔太太,他的忠实的好主顾,弯了腰俯在小玛丁的车上,手里捏着一棵大白菜。她的头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仿佛一大堆盘着的金线。那个小玛丁,一个分文不值的人,一个龌龊的家伙,正手捧着心在那里对洛尔太太发誓,说世上没有什么货物会比他的更好。一看见这情形,克兰比尔的心碎了,他推着小车直奔玛丁的车子,用哀怨而有气无力的声音冲着洛尔太太说:

“忽然变了心买别人的东西,这是不对的。”

洛尔太太不是一位公爵夫人,她自己也承认。在她生活的社会里,她对于囚车和拘留所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不管干哪一行,不是一样都可以做一个规矩人吗?人人都有自尊心,谁也不愿意和一个刚出狱的人打交道的。所以她回答克兰比尔的时候,就装出要呕吐的样子。老菜贩感觉到这种侮辱,尖声叫了起来:

“你这个婊子!算了吧!”

洛尔太太手里那棵大白菜顿时落在地下,她也喊了起来:“滚开去,你这吃回头草的老马,刚从监牢里出来的东西,竟敢骂人!”

克兰比尔要是沉得住气,他是决不会责备到她的职业的。他原很清楚在世上我们不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职业是不由人自己挑选的,并且在哪一行里都有好人。他一向是很知趣的,从来也不打听他的女主顾们在家里究竟干些什么,也从来不轻视任何人,可是这一次他是气疯了。他骂洛尔太太是个婊子、烂死尸、水性杨花,一连骂了三次。一大群瞧热闹的人围上了洛尔太太和克兰比尔,这当儿他们两个又交换了一些比方才更隆重的辱骂;并且,他们一定会像数念珠似的一直骂下去,要不是一个巡警突然跑来,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使得他们两人霎时也和他一样不响不动了。他们各自走开,可是这一场争吵的结果,使克兰比尔在蒙玛特街和利榭街一带更无立足之地了。

七影响

老头儿一边走一边咕哝:

“真是个臭婊子,没有比这个婆娘再贱的了。”

但是他内心并不这样责备她。他并不因为她干的营生而轻视她。事实上他倒是敬重她的,他知道她很节俭,做事很有办法。当初他们很谈得来。她对他谈到她的住在乡下的父母。他们两人同样地都盼望能够种一个小园子,养几只母鸡。她原是一个好主顾。等到他看见她向小玛丁,一个分文不值的人,一个龌龊家伙买白菜,那好比是当胸挨了一刀,及至看见她摆出那副瞧不起他的嘴脸,这怒火就不打一处来了,妈的!

最糟糕的是把他当作生癞疮的人躲着他的不光是洛尔太太一个人。谁也不愿意再认识他了。大家都像洛尔太太、面包店老板娘关特洛太太、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太一样瞧不起他,厌恶他了。一句话,整个社会都这样对待他了。

如此说来,只因为在牢里关了十五天,于是连卖大葱都不行了!这难道是公道的吗?一个老实人,因为他和警察有过点麻烦,于是大家就逼得他活活饿死,这难道合乎人情吗?因为他若是卖不了他的蔬菜,他只有等着饿死。

他好像是酿得不得法的酒,渐渐变酸了。最初是跟洛尔太太吵嘴,现在是跟任何人都吵嘴了。对女主顾,为了一点儿小事,他就出口伤人,并且,你可以相信,他是毫不留情的。如果她们挑选货物多耽搁了点时间,他就说她们争长论短,三心二意,在酒馆里也是这样,他老是骂一起喝酒。的伙伴。他的朋友,那个卖栗子的,简直认不出是他来了。他常说这个克兰比尔老伯伯真成了一个刺猬了。这话,你不能否认,因为他委实变得不通世故,脾气别扭,说话粗鲁,动不动就破口骂人了,原因是他觉得社会不够完美,可是对于制度的缺点和必要的改革,他又不能像一个研究政治的教授那样容易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再说,他的思想又不能那样有规则有分寸地在脑袋里活动。

不幸的遭遇把他改变成一个不讲理的人了。他往往对一些并没存心陷害他的人进行报复,有时候甚至搞到比他更弱小的人的头上。有一次他打了卖酒人的儿子阿尔封司一个嘴巴,因为那孩子问他在监牢里舒服不舒服。他打过了他,还对他说:

“脏孩子!你的父亲才应该关到牢里去呢,免得他再卖毒药发财。”

他这种行为、这种话都使他脸上无光。因为,卖栗子的责备他的话最公道,他说他不应该打一个小孩子,更不应该责备他有这样一个父亲,父亲不是孩子自己能随便选择的。

他现在喝上了酒。钱越挣得少,烧酒越喝得多。当初他本是省吃省喝能积攒钱的,所以现在他有时也很惊奇自己的变化。

“我从来不贪酒的,”他说,“不能不信,人老了就渐渐糊涂起来了。”

有时他也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荒唐和懒惰:

“我的老克兰比尔,你简直什么全不行了。”

有时又自己哄自己,以为喝酒是因为需要:

“过个一阵子,我总得喝这么一杯才能有力气,才能嗓子不干。我肚子里实在有什么东西烧得难受,只有喝一口下去才能润一润。”

他常常赶不上清早的菜市,他上的货于是便只是一些人家赊给他的又坏又烂的货色。有一天,他觉得两腿发软,心里发慌,他就把小车留在车棚里,一整天都在卖牛杂碎的罗士太太摊上打转,并且还把菜市里的酒馆都跑遍。到了晚上,他往一个大筐子上一坐,仔细思索了一番,发觉自己竟已衰老了。他记起了年轻时的力气、昔日的工作、积年累月的劳苦、愉快地挣来的钱,以及那些数不清的平衡而充实的日子;他记起晚上怎样在菜市的石板地上来回溜达,等候派货,怎样一捧又一捧地把菜抱到车上排列得挺好看,怎样迫不及待地接过督都尔大娘卖给他的那一小杯滚热的清咖啡一口喝下,怎样有力地握起车把;他又记起他那好像公鸡打鸣的叫卖声震撼着清晨的空气;他记起他在人烟稠密的街上来往奔走,以及他这一生所度过的清白的、辛苦的牛马生活。在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总是推着活动的菜摊,把菜园里的时鲜货送去给那些由于熬夜和焦虑而憔悴的城里人。他摇着头叹了口气说:

“完了!当年的勇气,我是没有了。我完了。天天打水的瓦罐,哪有个不破的日子?还有一节,自打我吃官司以来,我的性情也跟先前不一样了。我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总之,他是提不起劲来做人了。一个人到了他这个地步,就算是整个儿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凡是路过的人都在他身上践踏一脚。

八最后的影响

穷困,走投无路的穷困到来了。这个年老的叫卖小贩当初曾从蒙玛特街带回来整口袋的每枚值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现在却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并且正赶上冬天,他已经被人赶出阁楼,睡在一个车棚里的小车子底下。连着下了二十四天的雨,阴沟里的水都溢出来,车棚里也积了水。

他伏在自己的小车子上,车子下面,到处是腐臭的水;只有蜘蛛、老鼠和饿猫是他的伙伴,他就在这黑地里想着心事。

这一整天他什么也没有下肚,卖栗子的借给他盖身的麻袋也不在了,他记起了政府供给他吃睡的那两个星期。他羡慕囚犯的命运,他们不受冻也不挨饿。他于是想出一个主意:

“我不是知道这个秘诀吗,为什么不去使用呢?”

他立刻起身,走到街上。那时还没到十一点。天是那么凄凉,那么黑,还下着雾,这雾比雨还冷、还刺人。行人很少,都紧挨着墙根向前走。

克兰比尔沿着圣欧斯达虚教堂走,一转弯到了蒙玛特街,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警士直挺挺立在教堂后面一盏煤气灯下面的便道上。灯光四周,可以看见红黄色的细雨在下着。警士的风帽被雨淋着,看样子他像是冻僵了。可是,也不知是他喜欢亮光而怕黑呢,也不知是走累了不愿再动,总之他始终是站在路灯底下,也许拿路灯当作一个伙伴,一个朋友吧。这颗颤巍巍的火苗在这个静夜里是他的唯一的依靠。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着,简直令人疑心他不是活人。他的长筒靴映在一片湖面似的便道上,使他的下半身特别显得长,从远处看来,他仿佛是一个水陆两栖的怪物,半个身子露出在水面。走近一点再看,他戴着风帽,掮着枪,又像军人又像修士。他本来就长得粗眉大眼,被风帽的影子一衬,便越发显得五官粗大。样子虽然安详却带着点凄然的意味。他唇上留着短而浓的灰色胡子。他大约有四十来岁,是一个老资格的巡警了。

克兰比尔慢慢地走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对他说:“该死的母牛!”

然后他就静待着这句话的反响。可是这句话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巡警还是不动也不做声,短外套底下的两手还是交叉着放在胸前,瞪着两只在黑暗里放着光的大眼睛,烁烁地看着克兰比尔,那样子又像是凄凉,又像含着警惕,又像有些轻蔑。

克兰比尔有点惊奇,可是还保留着几分决心,结结巴巴又说了:

“该死的母牛!我说你啦。”

接着是一个长时间的沉默,在这期间,红黄色的细雨还在往下飘,冰冷的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巡警终于开口了:

“这话可不应该说……你实在不应该说这句话。你这个岁数,应该更明白事理了……走你的路吧。”

“为什么你不把我带区?”克兰比尔问。

巡警顶着淋湿的风帽摇了摇头,说:

“倘使这些胡说八道的醉鬼一个个都要把他们带区,那可有事做了!并且那又有什么用呢?”

克兰比尔受到了这种宽宏大量的轻蔑觉得很难受,两脚浸在水坑里,好半天呆着说不出话来。可是在走开以前,他想解释一下:“我说‘该死的母牛!’并不是对着你说的。我说这句话并不是对你,也不是对别的人。是因为我心里有这么个念头。”

巡警庄严而和气地回答池:

“不管是因为心里有个念头或是为了别的,总归是不该说,因为当一个人正在尽他的义务,并且受着许多苦楚的时候,别人就不该说这些废话去侮辱他……我再告诉你一次:走你的路吧。”

克兰比尔低着头,垂着两条胳膊,冒着雨,向黑暗的地方走去。

(赵少侯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