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跟大师学国学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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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胡适讲国学——儒与道(5)

荀子说:

验之所缘而以同异(而旧作无,今依上文改),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

同异多“缘天官”,如天官所见,高耸的是山,低下的是渊,便不可说“山渊平”。这便是墨子的:“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情欲寡”一条也是如此。请问:

人之情为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责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正论》)

这是用实际的事实来驳那些“用实以乱名”的邪说。

(三)惑于用名以乱实荀子举的例是“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这十个字前人都读两个三字句,一个四字句,以为“马非马也”是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也”。孙冶让读“有牛马,非马也”六字为句,引以证《墨辩·经下》:“牛马之非牛,与可之同,说在兼”一条。《经说下》云:“‘牛马,牛也’,未可。则或可或不可。而曰:‘牛马,牛也,未可。’亦不可。且牛不二,马不二,而牛马二。则牛不非牛,马不非马,而牛马非牛非马,无难。”我以为孙说很有理。但上文“非而谒楹”四个字终不可解。

荀子驳他道:

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

名约即是“约定俗成谓之宜”。荀子的意思只是要问大家的意见如何。如大家都说“牛马是马”,便可驳倒“牛马非马”的话了。

四、辩荀子也有论“辩”的话,但说的甚略。他是极不赞成“辩”的,所以说:

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辩执恶用矣哉?

这就是孔子“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的意思。他接着说:

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辩说也。

辩说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荀子论“辩”有几条界说很有价值。他说:

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

又说:

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期,会也。会,合也。〔《说文》,累字如累世之累,是形容词〕)。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意也(王校,论当作谕。我以为不改也可)。辩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不异实名”,谓辩中所用名,须始终同义,不当前后涵义有广狭之区别。)

荀子说“辩”,颇没有什么精采。他说:

期命也者,辩说之用也。辩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同情)而喻,辩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辩则尽故。正道而辩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

“正道而辩奸,犹引绳以持曲直”,即是前文所说的,“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凡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这种理论,全是演绎法。演绎法的通律是“以类度类”(《非相》),“以浅持博,以一持万”(《儒效》)。说得详细点是:

奇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疑怍:张法而度之,则然若合符节。(《儒效》)

杂议儒家

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

前年(1927)我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讲演《中国近三百年的四个思想家》,我举了四个人代表这三百年中“反理学”的趋势:(一)顾炎武,(二)颜元,(三)戴震,(四)吴敬恒。讲演全文曾在《贡献》杂志第一卷里发表过。本来我想把前三章放大重写,加上几个人,作为一部单行的册子。但一年多以来,这个志愿终不能实现。现在只好把这几篇讲稿收在《文存》里,改题为《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表示这三百年中不仅是这四个人,我不过举他们四人作为有代表性的例子罢了。

参看我的《费经虞与费密》(《文存》二集卷一,页七五——一三八)和《戴东原的哲学》(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九,一,廿八

一引子

中国的近世哲学可分两个时期:

(A)理学时期——西历1050至1600。

(B)反理学时期——1600至今日。

理学是什么?理学挂着儒家的招牌,其实是禅宗、道家、道教、儒教的混合产品。其中有先天太极等等,是道教的分子;又谈心说性,是佛教留下的问题;也信灾异感应,是汉朝儒教的遗迹。但其中的主要观念却是古来道家的自然哲学里的天道观念,又叫做“天理”观念,故名为道学,又名为理学。

程颢(大程子,明道先生,死于1085)最初提出“天理”的观念,要人认识那无时不存,无处不在的天理。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是体认天理,“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这是纯粹的道家的自然哲学。

程颐(小程子,伊川先生,死于1107)的天资不如他的哥哥,但比他哥哥切实的多。他似乎受了禅宗注重理解的态度的影响,明白承认知识是行为的向导,“譬如行路,须要光照”。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方案,规定了近世哲学的两条大路:

涵养须用敬。

进学则在致知。

“敬”是中古宗教遗留下来的一点宗教态度。凡静坐,省察,无欲等等都属于“主敬”的一条路。“致知”是一条新开的路,即是“格物”,即是“穷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所以程子教人“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又穷一理”。

后来的理学都跳不出这两条路子。有些天资高明的人便不喜欢那日积月累的工作,便都走上了那简易直截的捷径,都希望从内心的涵养得到最高的境界。宋代的陆象山(九渊,死于1192)与明代的王阳明(守仁,生1472,死1528)都属于这一派。

有些天资沉着的人便不喜欢那空虚的捷径,便耐心去做那积铢累寸的格物工夫,他们只想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到那最后的“一旦豁然贯通”的境界。宋代的朱子(朱熹,生1130,死1200)便是这一派的最伟大的代表。

要明白这两派的争点,可看王阳明格竹子的故事。阳明说: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朱子),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这个故事很可以指出“格物”一派的毛病。格物致知是不错的,但当时的学者没有工具,没有方法,如何能做格物的工夫?痴对着亭前的竹子,能格出竹子之理来吗?故程朱一派讲格物,实无下手之处;所以他们至多只能研究几本古书的传注,在烂纸堆里钻来钻去,跑不出来。反对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支离,破碎”。

但陆王一派也没有方法。陆象山说,心即是理,理不解自明。王阳明教人“致良知”。这都不是方法。所以这一派的人到后来也只是口头说“静”,说“敬”,说“良知”,都是空虚的玄谈。

五百多年(1050—1600)的理学,到后来只落得一边是支离破碎的迂儒,一边是模糊空虚的玄谈。到了十七世纪的初年,理学的流弊更明显了。五百年的谈玄说理,不能挽救政治的腐败,盗贼的横行,外族的侵略。于是有反理学的运动起来。

反理学的运动有两个方面:

(1)打倒(破坏)

打倒太极图等等迷信的理学,——黄宗炎、毛奇龄等。

打倒谈心说性等等玄谈,——费密、颜元等。

打倒一切武断的,不近人情的人生观,——颜元、戴震、袁枚等。

(2)建设

建设求知识学问的方法,——顾炎武、戴震、崔述等。

建设新哲学,——颜元、戴震等。

现在我想在这几天内,提出四个人来代表这反理学的时期。顾炎武代表这时代的开山大师。颜元、戴震代表十七八世纪的发展。最后的一位,吴稚晖先生,代表现代中国思想的新发展。

二顾炎武(亭林,生1613,死1682)

顾炎武三十二岁时,明朝就亡了。他的母亲是个贞女,受过明朝的旌表,故明亡之后,她就绝食三十日而死,遗命教她的嗣子不做新朝的官,故他终身做明朝的遗民。他深痛亡国之祸,决心要研究有实用的学术。他是苏州昆山人,国变后移居北方。住山东稍久,旅行西北各地。他旅行时,用二匹马,二头骡子,载书自随;遇山川险要,便寻老兵访问形势曲折;有新奇的发现,便在村店中打开书籍参考。他的著作有几十种,最重要的是:

《音学五书》,三十九卷。

《日知录》,三十六卷。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

顾氏很崇敬朱子;他在陕西时,曾捐钱助建朱子祠。但他很反对宋、明以来的理学。他有《与友人论学书》说:

百余年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然不得其解也。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已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去之弥远也。

他的宗旨只有两条,一是实学,一是实行。他所谓“博学于文”,并不专指文学,乃是包括一切文物,——“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故他最研究国家典制,郡国利病,历史形势,山川险要,民生状况。他希望拿这些实学来代替那言心言性的空虚之学。

他又说:

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

他讲经学,也开一个新的局面。也反对那主观的解说,所以他提倡一种科学的研究法,教人从文字声音下手。他说: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答李子德书》)

“考文”便是校勘之学,“知音”便是音韵训话之学。清朝一代近三百年中的整治古书,全靠这几种工具的发达。在这些根本工具的发达史上,顾炎武是一个开山的大师。

我们举一条例来证明他治学的方法。《书经·洪范》有这二句:

无偏无颇,遵王之义。

唐明皇说“颇”不协韵,当改作“陂”字。顾氏说“颇”字不误,因为古音读“义”如“我”,与“颇”字正协韵。他举了两条证据:

(1)《易·象传》:鼎耳革,失其义也。

覆公,信如何也。

(2)《礼记·表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

仁者人也,道者义也。

这样用证据(Evidence)来考订古书,便是学术史上的一大进步。这便是科学的治学方法。科学的态度只是一句话:“拿证据来!”

这个方法不是顾炎武始创的,乃是人类常识逐渐发明的。“证”这个观念本是一个法律上的观念。法庭讯案,必须人证与物证。考证古书,研究科学,其实与法官断案同一方法。用证据法来研究古书,古来也偶然有人。但到了十七世纪初年,这种方法才大发达。在顾炎武之前,有个福州人陈第作了几部研究古音的书,——《毛诗古音考》等。陈第的书便是用证据作基础。他在自序里说他考定古音,列“本证”、“旁证”两种:

本证者,《诗》自相证也。

旁证者,采之他书也。

用《诗经》证《诗经》,为本证。用《易经》、《楚辞》等等来证《诗经》,便是旁证。

陈第的《毛诗古音考》作于十七世纪初年(1601—1606)。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作于十七世纪中叶以后(1650—1680)。顾氏完全采用陈第的方法,每考证一个古音,也列举“本证”、“旁证”两项,但搜罗更广,材料更富,证据更多。陈第考“服”字古音“逼”,共举出本证——十四,旁证——十。

顾氏作《诗本音》,于“服”字下举出本证——十七,旁证——十五。

顾氏作《唐韵正》,于“服”字下举出证据——一百六十二。

为了考究一个字的古音而去寻求一百六十二个证据,这种精神是古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方法是打不倒的。用这种搜求证据的方法来比较那空虚想象的理学,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新时代了。

三颜元(习斋,生1635,死1704)

颜元,号习斋。他的父亲本是直隶博野县北杨村人,后来卖给蠡县刘村的朱九祚做养子,故改姓朱。颜元四岁时(崇祯十一年,1638),满洲兵犯境,他的父亲正同朱家闹气,遂跟了满洲兵跑了,从此没有音信。他十二岁时,他的母亲也改嫁去了。颜元在朱家长大,在私塾读书。他少年时曾学神仙,学炼气,学八股时文,不务正业,喝酒游嬉。他十岁时,明朝就亡了,后来朱家也衰败,很贫了,颜元到二十岁时,才发愤务农养家。二十二岁,他因为家贫,学做医生,为糊口之计。他十九岁时曾中秀才,二十四岁,他开了一所私塾,训蒙度日,并为人治病。他那时完全是一个村学究,却有点狂气,喜看兵书,也学技击;后来他又读理学书,先读陆象山、王阳明的书,又读程子、朱子的书,自命要学圣贤,做诗有识得孔叟便是吾,更何乾坤不照皞!

他虽耕田工作,却常常学静坐。家中立一个“道统龛”,正位供着伏羲以下至周公、孔子,配位供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他三十岁时,有《柳下坐记》,说他的心得,最可表现他的村陋气象:

思古人(他自号思古人)引仆控,披棉褐,驮麦里左。仆。独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朗吟程子“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怡,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精光隐露。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状喻。

直到三十四岁时(1668),他忽然经过一次思想上的大革命。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本姓。他的义祖母死了,他是“承重孙”,居丧时,一切代行他父亲的“子职”,实行朱子的《家礼》,三日不食,朝夕哭。葬后,他仍尽哀,寝苫枕块三个月,日夜不脱衰绖。后来遍体生疮,到了第五个月,竟病倒了。有一个老翁哀怜他,对他说明他不是朱家的孙子,何必这样哀恸?他跑去问他出嫁的母亲,证明了这件事,他方才减哀。然而他已扮演了五个月的苦戏了!

他在这几个月里,实地试验了朱子的《家礼》,深深感觉宋儒有些地方不近人情,又碰了这一个大激刺,使他不能不回想他十余年来做的理学工夫。他自己说,他最得力于这一年的居丧时期:

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原。(《存学编》三,2)

他三十五岁(1669)著《存性编》,又著《存学编》,后来随时有所增加,但他的思想的大旨都在这两书之中。

三十五岁至五十七岁为在乡里讲学时期。五十七岁(1691),他南游河南,数月后回家。这一次出游,使他反对理学的宗旨更坚决了。他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下,17)

他六十二岁时曾主教肥乡漳南书院,他定下书院规模,略如下图。不幸那一年漳水大涨,书院都没在水里。他叹曰,“天也”!遂辞归。他死时七十岁。

他的学派,人称为“颜氏学派”;又称为“颜、李学派”,因为他的弟子李塨(刚主,生1659,死1733)颇能继续颜元的学派,传授于南北;颜元的名誉不大;李塨与方苞、毛奇龄等往来,传授的弟子也有很出名的(如程廷祚),故颜、李并称。

颜元与李塨的著作有

《颜李遗书》,《畿辅丛书》本。

《颜李全书》,北京四存学会本。

中国的哲学家之中,颜元可算是真正从农民阶级里出来的。他的思想是从乱离里经验出来的,从生活里阅历过来的。他是个农夫,又是个医生,这两种职业都是注重实习的,故他的思想以“习”字为主脑。他自己改号习斋,可见他的宗旨所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