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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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北京的初冬只要不刮风,还是挺可爱的,既残留着北京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的韵味,又新来了初冬朦朦胧胧的太阳,让人不知怎么从心里就感到温馨。北京的老人们常常爱在这样的时候对孩子说,看,多好的天儿呀!快用你那小狗鼻子闻一下,闻见没有?闻见没有?闻见什么?嗨,小傻瓜!太阳味儿嘛!

嫦娥从小就不知为此让奶妈骂过多少次小傻瓜,傻丫头!小傻丫丫……于是也就从此学会了闻太阳味儿。习惯真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去国多年,人海沧桑,多少往事都缥缈于记忆之海了,只有习惯是那样的不可抗拒,今天清早一睁眼,看见是个好天,刚一打开窗户,嫦娥立刻就闻见了太阳味儿。

她站在窗口,深深地呼吸,心情立刻好起来。忙忙地梳洗过,就直奔公园。

心情一好,似乎一切也都好起来。学得也比昨天顺利,居然不断得到于总的表扬。

“啊,还可以嘛!”她腼腆地笑笑。

“好,不错!”她马上就走得更好。

“嗯,很像样咧!”她也就越来越放松。

“对头!再加大一点呼吸量!吸吸呼,吸吸呼……很好!”她居然马上就感到一股热浪从脚底直涌上丹田。“有气了,有……气了!”她不禁高兴地叫起来,“于老师,于老师!于总……我有了气感了。”

“莫喊,莫喊嘛!”于总又开起了她的玩笑,“一喊气就吓跑了啰!”

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真是一个友好的大家庭一样。”嫦娥心里好温暖,不禁想起刚下飞机时丽月那句话来。

这一上午过得好充实,好快活。

不知是物极必反呢,还是乐极生悲,反正是谁也聪明不过咱们老祖宗!正在嫦娥喜滋滋又满怀信心走得浑身微微出汗,正是气感最好的时候,忽然看见丽月站在草坪上对她招手。她用手指指自己,意思是:“我吗?”

丽月不但大点其头,而且举起手机向她直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小托尼!根本也不想想哪有这种可能呢。他怎么会有丽月的电话号码?又怎么会往这儿打电话呢!

拿过电话一听,原来是北北。

“北北呀,”不由自主地就叹出一口气来,“有事吗?”

“对不起,”那边北北也长出了一口气,急急地说,“真对不起!本来昨天一和您通完电话就和爸爸约好今天下午四点去看他。可是爸爸昨天夜里发起烧来,医生又不允许会客了……”

“那……”嫦娥好失望哦,差一点就问出极不得体的话,“还得等几天呢?”幸亏话到嘴边,脑子给拦住了,心里也不是不惦记,马上转口问道,“不要紧吧?”

“烧倒是不高,不过癌症病人怕的就还是低烧。”那边北北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您别担心,他稍好一点,我就陪您去。爸爸也很遗憾,他嘱咐说让您好好学习,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

“还有我。”丽月一直在边上听她们对话,这时忙插上来说。

北北在电话里又说了些什么,嫦娥已经听不见了,没情绪地交还了电话,再回去哪还能锻炼什么?那点子心气儿全散了。

有什么办法,嫦娥本就是这么个人嘛!

可边上不还有丽月么?丽月就是丽月,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看着再练下去也是白练,就走过来揽着她的肩说,“别不高兴,癌症病人是怕低烧,可柴部长什么阵仗没见过?要不了几天,他就又会恢复过来。好了,咱们今天练得不少了,上午就到这儿吧。”

“那咱们……”

“再说一件让你扫兴的事,”丽月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插上来说,因为她知道嫦娥下边的话要说什么,“咱们今天也不能去小郭家了,他爱人这两天不舒服,可能要住院呢。你看今天他都没来公园……”

嫦娥往那边远远一瞄,可不,那队人前边领着锻炼的换了个梳长辫子的大姑娘。她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发慌,神色就立刻变了:“要紧么?不会出事吧?”

一向笑嘻嘻的丽月,这时神情十分肃穆:“癌症病人就是这样,天天都在和死神打交道,今天还好好地站在死亡线这边呢,说不定明天就会过线。这是一场拉锯战,几乎天天都有战况的拉锯战呀!”

看嫦娥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丽月又恢复了笑模样:“看,别吓着你,我这说的是晚期病人,你的小安东还远着呢!发现得早,他又年轻……不过你既然进入了这条战线,也得学着坚强点儿,老这么整天变脸变色的,还不得心脏病!”

嫦娥一边心跳着一边点头,好心情早就烟消云散,懒洋洋地拾起刚才因为热脱下来扔在草地上的外衣,随手披在身上,计划整个被打乱了,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丽月帮她把衣服穿好,一边帮她系上纽扣一边说:“从美国来,本来气候变换就大,很容易感冒的,何况刚才还微微地出了汗。你要争分夺秒,就得加倍当心自己。好了,坏消息说得够多的了,现在说个让你高兴的事。”

“我还会有高兴的事?”嫦娥无精打采地说。

“别这么无精打采的,我带你去采访一个你想了解的家庭。”

“不是说小郭……”

“天下就一个小郭呀?”

“那咱们还能上谁家去呀?”嫦娥迷惑地问。

“我家啊!”

“真的?”嫦娥因为完全没想到,高兴得跳了起来。

“那还有假。走吧!”

“也许,吃了饭再去?”嫦娥看看表,又踌躇起来。

“看你哪儿那么多的事儿,还怕我家管不起你饭是怎么的?”

到了她家门口,丽月刚掏出钥匙,却又悄悄收了起来,伸手去按门铃。

门铃刚响了没几声,门就豁然大开,门里站着一个男人,过道里黑,嫦娥还没看清他的模样,丽月却已经笑弯了腰:“又出什么洋相?”

“夫人要接待外宾,”那男人也笑道,“我当然全力以赴了。”

进得门来,嫦娥这才看见他原来穿着全套厨师的装扮,帽子还挺高,大概级别还低不了,人家夫妻开玩笑,自是不便插嘴,就搭讪着笑道:“我哪儿是什么外宾呀?还没请教?”

“这是我爱人,呃,你们叫先生。他姓林,原来是个高级工程师。”丽月忙介绍说。

“林先生。”嫦娥客客气气地说。

“叫我老林。”他却大大咧咧地说,一边递上茶和水果来,“你们坐,我做饭去。”

嫦娥哪儿见过这种阵势?小时候,家里有厨师。嫁给老安东后,远去意大利,一切都得自己动手,虽说老安东对她很好,但在海外,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可以给你开车门、拉椅子、穿外衣……可下厨房,让女人坐着等吃,这不是天方夜谭么?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就拿眼瞅着丽月,局局促促地说:

“这怎么行?丽月,还是我们来吧?”

丽月笑了起来说:“坐着你的吧。你做的准不如老林做得好。人家正儿八经地学过徒,有正式职称,二级厨师呢!”

“你又贬我,”老林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道,“早升一级了。”

“可不,我还真忘了您最近又晋了级了呢!”丽月乐不可支地说。

见他们夫妻说得热闹,丽月一点没有打算去帮忙的意思,嫦娥也就只好坐着一口一口地品茶。放眼打量他们的居所,房子不大,大约也就是三室一厅的格局。可装修得挺雅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角角落落里都是花,落地的大玻璃窗里里外外都牵牵绊绊着藤攀植物,阳光穿过它们照进来,既明亮又不晃眼,丝丝缕缕地到处织出花纹,使屋子不知怎么就显得特别有生气,不禁暗暗点头,知道是花了心思,下了力气的。可丽月那么忙,哪有时间呢?难道也是先生侍弄的?

回过头来,见书房墙上挂着两人放大的彩色结婚照,真够大的,几乎占了半面墙。远远地看不真切,就搭讪着站起来走近去看,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哪,心里就更纳闷儿了。原来照片上的两个人都不年轻了,穿的是正式的结婚礼服,披的是全新的婚纱,可两人的模样比现在年轻不了多少。而婚照下边的全家福照片上,儿女又都不小了。心里疑惑,莫非是半路夫妻、重新组织的家庭?可感觉上实在不像。这是人家的隐私,当然不能问的。正疑惑间,丽月在她身后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奇怪,是吗?都是老林作的怪。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八周年时,他提议去照相,因为我过些天就要去马来西亚讲学,那是我得癌后第一次出远门,彼此都有点不放心,也有点舍不得。我说好吧,照就照。他又提出,咱们年轻那会儿都在部队,没照过结婚照,干脆补一个吧。那几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头儿老太太都要找回青春,正兴这个。我说没事儿干了,追这个时髦?他说咱们和人家可不一样,还正赶上你手术十六周年。咱们这十几年过得容易吗?不说二世为人吧,也是脱胎换骨。我一听也心酸得直要落泪。孩子们也一边跟着起哄。这不,就留下这么个纪念。怎么样?你看还行吗?”

“当然啦!多漂亮啊!”嫦娥说,“不过丽月,你不说我也不敢再问,你真是得了乳腺癌吗?”

“这还有假?”

“真的?”嫦娥不禁用眼扫了一下她的前胸,想问又不好开口地说,“实在不像啊!”

“嗨,这你还不明白?全是假的。双乳切除。刀口长着呢,切得可狠啦!不过我现在不叫你看。马上要吃饭了。有叫你看的时候。”

她这样说,嫦娥自是不好勉强,就说:“你看起来这么健康,又这么乐观,实在是叫人难以置信。要我就做不到。”

“做不到就只能等死。”丽月突然冷下脸说,“当然,我一开头也是想不开,每天哭。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从来也没做过缺德的事呀!工作上勤勤恳恳,做人上兢兢业业,婚姻也美满,心胸也不是那么狭窄,那时候孩子也还小,又心疼他们又割舍不下。越想就越想不通,越不通就越伤心,越伤心病就越恶化……正在这样鸡生蛋、蛋生鸡整个儿不得开交的时候,看到了一篇报告文学《癌症≠死亡》,不但响亮地提出了要和死神搏斗的口号,还专门描写了许许多多敢于拼搏的人,最后怎么战胜了死神、当上了抗癌明星,其中最让我心折的就是柴部长。我一看到这些呀,立刻也不哭了,也不闹了,从病床上爬起来就找柴部长去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面对现实。第二句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然后才是什么辨证施治呀、中西医综合治疗、心理治疗呀,气功、体育疗法呀……你是不知道柴部长挽救了多少人啊!不但是他的榜样力量,还有他的战略思想和战术运用,他的人格魅力,他的群众观点,他的大将风度……哎,怨不得大家那么尊重他。他这次病再度复发,那真是,毫不夸张地说,可真是让千万人揪心哪!这还不止是因为大家感谢他,为他牵肠挂肚,还因为他是一面真正的旗帜,实实在在地举足轻重啊……”

这里丽月正说得动情,嫦娥听得惊心之际,忽听得那边老林叫道:“女士们,开饭了!请过来入席吧!”

丽月撇嘴笑道:“你看我们老林这个吹呼劲儿。”

等走进餐室一看,不但嫦娥完全没想到,就连丽月都两手一拍,惊呼道:“我的天,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原来老林一点不是吹,餐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大碟小碗、冷荤热炒、酒水饮料,还铺上了机绣的雪白台布,每个座位面前的餐具上不但放着餐巾,还放着鲜花,每人一排闪闪发光的大中小酒杯正空樽以待,而老林现在又变成了彬彬有礼的侍者,手拿着一瓶茅台、一瓶干红葡萄酒弓身站着,在等客人入座以后上酒呢。这当然不是便饭,简直是正式的宴请。嫦娥不禁局促不安起来,连连说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

丽月忙安慰她说:“你千万别和他认真,他就是喜欢出洋相。”又忙着假嗔他道,“哎,哎,凡事都有个度,看吓着客人。”

于是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老林这才说道:“我不过是想让常大姐看看你在家里的地位有多高!没想又失度了。常大姐别笑话我们,看来我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够水准,还得进修,还得进修哇!”

见他这样有趣,嫦娥也忍俊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

老林说:“你们坐,你们坐。不要客气,请随便用。我还有几个菜需要料理一下。”

嫦娥忙站起身来说:“这样多菜,已经很丰盛了。怎么敢再劳动林先生?”

丽月说:“叫你别和他认真呢!他就是这个毛病,人来疯。”

“林先生真幽默。”嫦娥不禁感叹说,“他的性格真好。”

没想到丽月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想不到,他原来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

“真的?”

丽月举杯和嫦娥碰了一下,象征性地抿了一丁点红酒说:“一会儿让他陪你,我是喝不得的。”

嫦娥忙说,那就别喝了。

“那怎么行?那不白让他忙乎了。你这些日子太紧张了。少喝一点解解乏,也放松一下。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活过来的吗?听我慢慢给你说。”

嫦娥赶紧喝下一口酒,屏息静气地等她说。

“我们俩从小当兵,复员后,他在一个大部里工作,是个高级工程师。我在一所很著名的高中教英文,虽然也是个有高级职称的优秀教师,但两相比较,还是他的工作更重要。女人嘛,再平等,家务活总是干得多些。再一有了孩子,不知不觉地,他就什么家务也不干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什么都怕一惯。人就更是这样了,惯到哪儿是哪儿。我又特别爱整洁,他马马虎虎对付的活儿,我还看不上眼。就这么着,整个家就都扛在了我的肩上。好的时候呢,我是越干越起劲儿;烦起来累起来的时候,特别是工作压力大呀,孩子不听话啊的时候,也吵他嚷他。我说结婚前不是讲好的吗,两人共同干家务?他高兴的时候跟我很认真地说这不是结婚以后了嘛!还能老追你?得奔事业了。不高兴的时候他也嚷,人家谁的老婆不是家务全包。再说你那么挑剔,你那活儿没人干得了……

“可我不是爱他么?吵归吵,干还照干。日子就这么美美满满又忙忙碌碌地过着。十八年前的夏天,我换衣服的时候忽然觉得抬胳膊有点酸痛,开头还以为是换季又收拾衣服又打扫房舍累的,可怎么休息也不好,越来越厉害,后来乳房上肿块也出来了,到医院一查,乳腺癌晚期,已转移到淋巴……我根本不相信,怎么可能呢?我身体一向很好,又没有家族病史,别是误诊吧?换了家医院再查,结果完全一样。我一看诊断书上 CA 那两字,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醒过来还以为是做梦呢!可一看,老林正坐在我床头哭。我们俩打年轻时候就好,好了五六年才结的婚,一晃结婚也十几年了,我还从没见他哭过。他这一哭,我倒铁了心,硬起心肠说,大不了不就是个死么?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哭,也不怕人家笑话?快别哭了,别哭了!啊?要紧的是孩子,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是不是把妈接来?要不谁给孩子做饭呢……我不提这些还好,越这么家长里短的他越是咧着嘴哭,说,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你就是让这个家给累的……还合计什么?从今往后,家务活我全包。累倒一个你还不够么?还敢再累坏老人?他说的也不是不对。他的母亲早就谢世了,这儿说的妈是我母亲,有心脏病。你还别说,打那儿起,他就像是换了个人,原来挺严肃的一个人变得整天插科打诨出洋相,无非是要逗我开心呗!”

“林先生对你真好。”嫦娥感动地说。

“谁说不是呢?现在我也惯了。可那会儿,我一看他这样就忍不住哭。”

“那又为什么呢?”嫦娥不解地问。

“你会懂的,你现在也是癌症病人的家属了。你想想,担负着那么大精神的、物质的、感情的、心理的压力,是金属都要断裂了,何况是人?还是个大男人!明明是哭都宣泄不掉的痛苦,还要强颜欢笑,怎么能不叫人看着心酸呢!”

嫦娥深深地点头,又一次感到痛彻心扉。

正说着呢,老林端着一大海碗清蒸鸭子进来,见她们两人都眼眶发湿,就故意咧着嘴笑道:“又在痛说革命家史哪?那您不如歇口气,也劝客人尝尝林师傅的手艺。”

看他这样咧着嘴笑,想着刚才丽月说的他怎么咧着嘴大哭,嫦娥一时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忙忙地用纸巾擦去,强笑着说:“可说呢,林先生这一手好厨艺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先是翻食谱,然后上食堂偷艺。”丽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