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车开得那样快,他也紧跟着开得那么快,一边胆战心惊地计算着车速,一边用尽心思地猜测她究竟打算干什么?怎么干?当嫦娥掉转车头准备向路灯柱子撞过去时,他也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当然没有听见嫦娥的叫声,所以当嫦娥猛然刹车倒退时,由于惯性的缘故,他差一点撞上了她的车尾。后来看见她缓缓地向金门大桥驶去时,他这才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又不禁笑着摇起头来:女人啊女人!他太了解这些女人了。她们,几乎是每一个人,都那样地钟爱自己的形象,差不多每个要自杀的女人,除了毫无心计的或是实在来不及,万万不得已,都是不肯选择割腕或吞服安眠药的,据说是割腕血流得太多死后肤色惨白,而服安眠药后的过分挣扎会使死后的面容狰狞可怖。其实她们不知道,跳海也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溺水而死的尸体泡肿胀了同样丑陋无比……
嫦娥终于把车泊在了桥畔,Dr·布朗干脆把车停在她的车旁边。她上了桥,他也紧跟着上了桥。她在桥上来回踱步,这使布朗十分为难,他不敢跟得太近,怕万一被她发现;可又不敢离得太远,怕她突然行动时他来不及阻挡。天哪!她怎么来来回回地走个没完?他已经很疲劳了,今天已经整整工作了一天……也许人家根本不是要自杀?可万一她是要自杀?他是个医生,他不能见死不救。他有经验,他见过太多,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何况,她刚才已经明明有过准备撞车的动作,而她在酒吧里那种彻骨的悲哀和心碎的痛楚又这样深深地打动了他……
于是他就只能这样跟下去……
嫦娥整个人完全沉浸在往日的回忆和为儿子继续担忧的痛苦之中,完全不知道她给别人带来的麻烦,更不会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在为她的生命担忧。这样,当她终于死下心来准备纵身一跳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又惊又吓,不由得惊叫一声,两眼一黑,就晕在了他的怀里……
等她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床边坐着的就是眼前的这个Dr·布朗,也是这样亲切、充满关爱地看着她。不同的只是那会儿他满面焦虑,没有现在这样轻松就是了。那会儿她感激他吗?不,那会儿她恨透了他:“你,你,你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上帝吗?你有什么权利!……”她是那样不管不顾地大哭大叫,简直恨不得杀了他……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叫她立即安静了下来:
“你必须活下去,不然那个男孩子就更痛苦了。”
她没有听错,他就是那样说的。他没有叫他酒鬼,没有叫他流氓,而是叫他男孩子!已经有多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了,甚至就连她自己也多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而他,Dr·布朗,人人尊敬的专家、学者、教授,却这样亲切地、充满爱怜地仍然管他叫做男孩子!这怎么能不使她感激涕零啊!她两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心想要从他的眼里探出深浅:这么说他还有救?是吗?也许他……还能活下去?是吗?你,无所不能的专家、教授、亲爱的大医生啊!你真是这样想的,这样认为的吗?上帝呀!好像一下子天也开了,云也散了,人也暖和过来了……这时,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他的呢?于是,她一任涕泪横流、抽抽搭搭地把一切……一切痛苦,一切焦灼,一切忧愁,一切期盼,一切回忆,甚至所有的心思……都倾诉了出来。
而他,可亲可敬的他啊!也真没辜负她的信任。他静静地凝神细听,真心实意地帮她出主意。他说,小安东不就是不肯放疗、化疗么?年轻的男孩子多半有这种顾虑,你是不是不要过分逼他?手术刚动过不久,我们也还不是完全没有时间,当然,目前国际上比较通行的医疗手段是手术、放疗、化疗。可最新医学信息也报道过其他一些实验呢,比如说介入疗法、体育疗法,还有中医中药和什么印度瑜伽、冥想疗法等等。中国,是你的故国,你那边还有亲人吗?没有也不要紧,据他了解在旧金山就有不少中医声称可以治癌,甚至还有一个声称可以防癌治癌的体疗师,好像是个姓黄的女士,据说她的丈夫就是得了什么癌,连刀都没开就好了……
她一直睁大两眼像听故事一样地听他讲,那么专注,那么入迷,好像时光倒流,她又成了那个被童话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女孩,至此,她不禁失声叫道:“真的吗?你不骗我?”
“当然。不过请不要把我抓得这么紧……我虽然是医生,但医生也是有痛觉的。”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双手抓住布朗教授的手,抓得那样紧,就像是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不觉一下红了脸,道了歉,不知为什么却仍然没有松手,只是连声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在哪里?这位姓黄的女士她在哪里?你认识她吗?不认识她吗?……”一边嚷着一边就要翻身下地。毕竟嫦娥还很虚弱,只觉眼前金星乱晃,差点跌下床来。
Dr·布朗再一次领略了母性的伟大,双手用力把她按回了床位,摇着头微笑道:“别着急嘛!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旧金山才有多大?我有那么多朋友,朋友不认识,还有朋友的朋友……放心,”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立即把双手一握说,“我们既然知道了她,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她。”
嫦娥目不转睛地、满怀感激地望着他,上帝啊!他真是她的救世主。就算不是救世主,也是救世主派来的使者,她怎么才能报答他呢?中国人有句古话:大恩不言谢。于是,她只筋疲力尽地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眼,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她将来一定会报答他的。她虽然现在还不了解他,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但人生一世,哪能那么顺遂,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遭上个三灾八难?如果万一哪年他生了病?别看他是医生,医生也不见得就不生病,往往一生还就是大病……如果他需要输血,我立即把血输给他;如果他需要换肾,我就第一个把肾献给他;如果需要给他换心脏,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心挖出来……只要能救得了小托尼,只要小托尼能活下去……
Dr·布朗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闭上眼,知道她实在是太虚弱了,摸了摸她的脉搏,见还平稳,就轻轻地走了出去。
还别说,Dr·布朗不但言而有信,而且还真是神通广大。第二天上午,还没等嫦娥想好词儿,怎么去催布朗医生呢,就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Come in!Please!”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门开处,进来的竟是一个人已中年,却仍然袅袅婷婷的中国女子。
嫦娥的心像打鼓一样地怦怦地响,身体也像鼓槌一样跳动,嘴唇哆嗦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善解人意地嫣然一笑,就紧挨着她在她床沿儿上坐了下来:
“没错儿,是我。黄松娇。”说着就抚慰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嫦娥心里一热,一头扑在她怀里痛哭了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然我就不告诉你,我先生得了肺癌,怎么不但没做放疗、化疗,甚至连刀也没开就好了起来……”她轻轻地拍着嫦娥的背,抚着她的肩,对这个明明比她年长的女人,却像哄小孩一样地柔声说道。
嫦娥也真像个小孩似的立时就住了声,如痴似呆地听她说了起来。她说她先生刚得了癌时,她是怎样的如同五雷轰顶一样,整天哭整天哭,怎样的恨不得不要活了,可为了先生还非得活下去不可呀……后来又有怎样一个朋友劝他们回中国,怎样到了广东中山医学院,她先生岂但是不肯放疗、化疗,甚至连手术也不肯做。是,死也不肯!看,是不是还不如小安东?……最后还是她猛然醒悟,上北京去找原来帮她治过病的老医师,郭林老师,最后治好了他……
“真的呀?那咱们是不是也去找郭林老师?”嫦娥兴奋得一下跳了起来。
“可惜,郭林老师已经故去了……”
“怎么?故去了?就是说,死了……她既能治好你先生,怎么自己倒死了呢?”嫦娥迷惘地说,颓然地又坐了回去。
“看你,世上能有不死的人么?”松娇缓缓地说,“何况老师身患多种疾病,高血压、心脏病,五十多年前就是癌症多处转移患者,故去时已经七十五岁了。当然,这次故去也是事出有因,是在特别高兴时多喝了一点酒,完了又没休息,还在兴奋不已的状态下低头作画,突发的脑溢血……唉,不少人都因为太高兴一时大意了……这些事容我以后慢慢给你讲,故事多着呢……”
“那咱们现在去找谁呢?”
“咦,去找 CA俱乐部啊!”
“什么叫 CA俱乐部?”
“哦,看我都忘了你还根本没入门呢!CA 就是 CANCER 的缩写,CA俱乐部当然就是癌症患者组织起来抗击癌症的组织啦。郭林老师生前结合自己生病治病的实践,把祖国优秀的医学遗产佛家功、道家功、童子功、五禽戏……结合起来创造了一整套体育疗法,后来又由她的一些嫡传弟子高文彬、于大元等多人去掉其中某些由于过去几千年单人密授、口耳相传难以避免的某些迷信色彩,再经过 CA俱乐部里许多中医西医和科学工作者、理论工作者的实践和总结,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科学地建立了一套群体抗癌的综合疗法……”
“什么叫群体抗癌的综合疗法?”嫦娥急不可待地打断她问。
“你听我说呀!看来好像很简单,其实这是一个全新的医学理念。过去咱们病了,就去看医生,一般都是西医,单纯西医。可西医呢?就说癌症吧,多半只是细究肿瘤而不见人,很少考虑病人的心理感受,做病人和家属的思想工作,教给他们有关癌症治疗、康复的知识。手术完了,放疗、化疗,到了极限或病人完全不能耐受时,才说试试中医吧;中医看不了时,就说试试针灸吧;针灸大夫也认为无望时就说试试气功吧……其实说的人并不信,听的人就乱试一气。所以病人好了也不知是怎么好的,死了也不知是怎么死的。而我们现在说的群体抗癌的综合疗法呢,就是首先千方百计调动病人生存的积极性,用大量事实告诉病人:癌症≠死亡。然后见病也见人,首选西医,中西医综合协作,既强调总体治疗又区分个体差异,把治疗从单一的生物模式加上心理治疗、饮食疗法、体育疗法并走向社会。这样不但中西医和病人成了密切配合的合作者,病人群体之间也互助互学、交流信息、相互慰藉鼓励,从而增加战胜疾病的信心。事实证明,这样的群体抗癌综合疗法不但救活了不计其数的癌症病人,而且还培养出了许多抗癌明星哩……”
“那么,我的小安东也能去参加这个群体……去综合治疗吗?”
“当然。”松娇又是嫣然一笑。
嫦娥立即双手拉住她问:“怎么去呢?”
“马上好起来,出院、回家、收拾行李、开好旅行支票、办签证、订机票……”松娇为了缓和气氛,和她开起了玩笑。
“不,不是这些,”嫦娥却毫无幽默感,“可我怎么去找这个 CA俱乐部呢?”
“你现在已经找到了,我就是这个俱乐部的理事。”
“你?!”嫦娥两眼睁得溜圆,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
“你,你能为我做介绍?”
“当然。”
“哇!那太感谢你了,”嫦娥高兴得跳了起来,满脸放光,忽然一下又发起愁来,“可是他不肯去的呀!小托尼他……”
可是,松娇没容她往下说,想必是对她的情况已了然于胸了:“说服他。他肯自己去最好,如果他实在不肯……你可以自己先去嘛!先去看一看,首先你自己先相信了,再把事例讲给他听……办法总是有的,只要你肯想……”
“呀,你!你真 nice,真聪明呀!我该怎样感谢你呢?……”嫦娥一眨眼又高兴起来,立即动手收拾东西,“我马上就订机票,马上就动身……可我到了北京去找谁呢?就找这个俱乐部的问讯处吗?”
“不,我介绍你直接去找他们俱乐部主任,他是我的老朋友。哦,对了,他也是个肺癌症患者,他可是个老牌抗癌明星了,他的故事鼓舞了千千万万的人,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现在,我先把他的姓名、地址写给你……地址么,就是北京八一湖……他的名字么,叫柴禾……”
“柴……禾?”
“嗯,柴禾……名字好像有点怪,可这人呀,却好得不能再好!是个解放军……咦,你怎么了?怎么了……”
黄松娇没有想到,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就是我现在说给你,你也会大吃一惊不敢相信的。你猜她写出来的人是谁?不是张三,不是李四,而就是嫦娥的……奶……哥哥……呀!
所以,黄松娇怎么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高高兴兴正笑着的嫦娥突然脸色一下变得雪白,为了增强她的信心,松娇原还打算好好给她往下介绍呢,可一看嫦娥怎么就像丢了魂似的,两眼直勾勾地,脸却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句“你不舒服吗”还没问出来,嫦娥已经扑通一下倒在了椅子上,就像倒了一袋面粉似的,怎么也叫不应声了。是自己说错了话吗?没有呀!嫦娥刚才还高兴着呢,还对她感激得了不得呢……也许,是心脏病突发吧?吓得黄松娇一溜烟儿地飞跑出去叫医生……
值班医生、护士都急急地跑了进来,心脏是弱了一点,可又没什么大问题,问吗?嫦娥又什么都不说,只要求请 Dr·布朗来一下,是的,Dr·布朗,布朗医生!不,不!别人不要,只要他!他!就这么两眼直瞪瞪地,直到布朗医生来了,她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抽抽噎噎、憋憋屈屈地说开了历史……
布朗什么也不问,只静静地听。听完却笑了说:“你决定了去中国,这很好。多一条路总比少一条路好。既然俱乐部的主任是你的什么…… milk 哥哥,不,不对,不是牛奶哥哥,反正是什么奶的哥哥,那不就得了吗?熟人比生人好,是朋友比不是朋友好,是什么哥哥不是比不是什么哥哥更好吗?”
这些美国人,就这么直肠子,怎么跟他就说不明白呢?嫦娥急得直噎气,憋得满脸通红说:“可是我没脸给他写信呀!”
“什么叫没脸?”
“就是实在不好意思呀!”
“为什么不好意思?”
“因为我对不起他呀!”
“那你就向他道歉。”
“这不是说一声 sorry 就能了结的事……”
“那就说两声、三声……一百声,直到他原谅了你为止。”
“其实他原谅不原谅我都会帮我的……”
“所以说他是个好人。请记住我一句话吧,和好人交往永远不要多费心思,因为他永远会体谅你,替你着想的。”布朗很严肃地说道。原来他什么都明白,只是看嫦娥太难过了,才故意把问题简单化。
“正因为我对不住他,又知道他会为我做一切事,我才不愿意请求他,好像我是那么没有心肝地在利用他……欺负他!”
“No,No!你不是没有心肝,不是在利用他,更不是欺负他!你只是需要他。你肯向一个人提出请求,特别是一个你曾经辜负过的人提出请求,只能说明你是那样地信任他,尊重他……”布朗越发诚恳地说。
顿了一顿,他又轻轻地补充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你还年轻。不是有这么一句名言吗?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给他打电话吧,哦,你开不了口。那就写信吧,马上……写!”
Dr·布朗两眼定定地看着她,还不断地点着头,一下比一下更肯定地点着头,好像在一句又一句地确定着:“没错,照我说的去做,只要你做了,Everything will be OK!那么,写吧。写,写呀,马上写……”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样一封信。